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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但是愤世疾俗,择陈迹而固执之,虽亦是着眼于事件,然却是有文化意识者,虽不必有历史意识,亦不必能接通慧命。此种人只可说因愤世疾俗而流于固执不通然,狷介有守,亦是可贵。此如辜鸿铭之留发辫,夏灵峰之服古衣冠。盖固执陈迹亦有其象征的意义,此与研究历史者之只注意事件不同。故今之治史者无文化意识,而此等人却有文化意识也。推之,韩愈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虽亦从迹上截断,然确有很强烈的文化意识,虽并不真能有历史意识,亦并不真能接通慧命。后来孙泰山(明复)之辟佛亦主张只从衣冠上截断,此亦是很强烈的文化意识。在此显出风俗衣冠虽属外部之末事,然亦具重大之防闲作用与象征作用。故古国乔木,爱屋及乌,君子取焉。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诗人咏焉。
不能通过历史陈迹而直透华族文化生命之源,不得谓能接通华族之慧命。接不通慧命,不得谓为有本之学,其学亦不能大,不得谓为真实之中国人,其为中国人只是偶寄之习气之存在。其偶寄之习气之存在是中国的,而其意识观念,即其义理之性情一面,则是非中国的。非中国的,中国不受。但他亦不能即是真实之英国人、德国人、或美国人,是则英美德法等亦不受也。此为不能作主之存在,夹缝中之存在,甚至为国际之游魂。不能接通慧命,不能为真实之中国人,吾华族即不能自尽其民族之性而创制建国。一个不能自尽其民族之性而创制建国的民族,是弃才也。不能为真实之中国人,不能创制而建其国,亦不得实然谓为天下人。或曰:何必为中国人?我直作世界人耳。此言虽大,实则荡耳。此是国际游魂,何得谓为世界人?未有割截其根而能大者,只是飘荡耳。佛教徒,其为中国人是偶寄之习气之存在,而其义理之性情一面,则是非中国的。即使是中国的佛学,如:天台、华严、禅,亦只是中国的心习之范畴,而究不是中国的慧命。彼只个人修习解脱而已耳,不能为作主之存在。若反而薄孔孟,诋宋明儒,则其罪大矣。是必欲斩截中国人之根而皆令其飘荡也。吾与内学院向无关系。吾前在重庆,见欧阳竟无先生一文大骂宋明儒,谓理学不灭,孔孟之道不彰。彼又有中庸大学解,以佛言曲圣教。是不敢公然骂孔孟,而割截宋明儒之绍述,涂抹圣教以篡夺。彼等演变为一致之论调,实不只骂宋明儒,孟子亦在诟诋之内。不敢骂孔子,然必贬抑其地位,视之为儒童,安排之为第七地菩萨。吾见此种种怪象,大起反感。试问孔孟何负于中国?何负于人类?宋明儒何负于中国?何负于人类?汝辈佛弟子此种作为又何益于中国?何益于人类?挖其根而令炎黄子孙不得为作主之存在,而转为夹缝中之存在,为偶寄飘荡之存在,此将有何功德之可言?故云其罪大矣。设真如尔所愿,炎黄子孙亦真能悉令入无余涅乐而灭度之,则该时汝遭遇尽伦尽制之问题否?遭遇设制建国以自存否?国亡族灭,为奴为役吾想汝等亦不能安也。那时设若汝真作主而正视之,则将无憾于孔孟矣,无憾于尽心尽性尽伦尽制之教矣。将感谢之不暇,痛悔之不暇。今有孔孟作主,令汝等在旁有事可作,有风凉话可说,忘其所以,反噬此骨干以自毁,此岂得为真有悲情者乎?亦肆无忌惮而已矣。
佛教徒根本无历史文化意识,亦根本不能正视人文世界。万念俱灰,唯求出离。至耶教徒,则亦过人间生活者。然衍至今日,仍不免予人以二毛子之印象。于此中亦求不出一真实之中国人,彼等之为中国人亦只是偶寄之习气之存在。彼等之观念是摩西、耶和华、弥赛亚、基督、约翰、耶稣。这些观念塞满心中,自不能通华族文化生命之源。彼之浮层意识已全成隔绝。其不隔绝者只是不自觉之下意识习气之余波耳。彼等不得以宗教为普世以自解。科学无国界、无种色,宗教不能无国界、无种色。宗教是一民族文化生命之最深处,最根源处之表现,亦是一文化生命之慧命之最高表现。吾华族有最独特最根源之慧命,不于此而讨安身立命,立宗定教,以自肯其大信,割截其根而从摩西耶和华犹大民族之历史,以数人家珍,是自卑自贱而甘于为国际游魂随风而飘荡者也。
夫以中国知识分子皆歧出而乖离,真可谓闵其室,无人矣。谁是炎黄之子孙?谁是真实之中国人?谁来给华族与中原河山作主人?有谁能直通黄帝尧舜以来之大生命而不隔?皆陷落于躯壳、习气,窒息以死,而为行尸走肉,为偶寄之存在。生命已不畅通矣。而自五四以来,复假借科学与民主以自毁其根,自塞其源,是则本窒息不通而益增其睽隔也。未有生命不通而可以有所建树以自立者。歧出乖离,东倒西歪,颠倒久之,而有共党之魔道。华族至是乃彻底死矣。绝途逢生,非直通文化生命之本源,不能立大信,昭慧命。夫如是,吾焉得不独尊吾熊师。夫一民族衍变既久,积习既深,若复顺其习而下委,则只成一团习气之堕性。稍有文物度数之沾溉者,则又沾着于陈迹而玩物丧志,不能通文化生命之源也。呫哔吟哦于诗词典籍者,则又习焉而不察,使为其黏牙嚼舌之资具。有终生读中国典籍而与其生命无交涉者。稍有颖悟者,亦能就眼前积习风光而略得旨趣,然而不能深入底蕴而通文化生命之源也。此为感性之欣趣,而非思想慧命、德性光辉之遥契。又有较为颖悟者,亦能稍通义理之源,然而浅尝捷取,不能资之深而左右逢源也。此如淤滞麻木者,药力不足,只略一开启而复闭塞,未能周身畅通他。又如溯流而上者,只溯至半途而止,未能直通其源而综览在胸也。又如千条万绪,百川归海,然而浅尝捷取者,则只理得一条半绪,未能洞澈光明之源,故不能大德敦化也。此皆为积习所限,不能拨陈迹而通慧命,故不能开拓变化,为民族生命立道路。此非有大才大智大信,强烈之原始生命,固难语于华族之慧命也。然则当今之世,未有如熊师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