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生命的学问>第33章

第33章

关于孔教的唯心论学派之发展,陈氏推崇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他陈述熊先生的哲学比较多,在<佛教思想底发展>一章中,他又用不少的篇幅来介绍熊先生的《新唯识论》。虽不尽详,然大体亦不甚差。他把熊先生介绍给西方人,这于西方人及西方人对于中国学术文化的了解上是有好处的。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多述熊先生的哲学。我只略介他的思想的渊源与发展,以及其于儒学复兴上的贡献及地位。此或可略补陈书之不足。
熊先生早年深契王船山(而且到老无微词),但苦无一统系之规范。四十左右进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学唯识。初宗护法(《成唯识论》由护法揉集而成),年余忽起疑,觉其非了义,乃开始着手造《新唯识论》,十年而成。此即《新唯识论》老本,即文言本也。抗战期间正在重庆北碚又重写为语体本,即今日流行之商务印书馆所出之《新唯识论》。熊先生此书,其理论规模大半有所资于佛家,而宗旨则为儒家。儒家义理规模与境界俱见于《易经》与《孟子》,而熊先生即融摄《孟子》、陆、王、与《易经》而为一。以《易经》开扩《孟子》,复以《孟子》陆王之心学收摄《易经》。直探造化之本,露无我无人之法体。法体即本心。本心亦寂静亦刚健,故为造化之源,引发生生不息。本心为主为能,以本心为体,则体即为能而非所。此即其宗旨为儒家而非佛家处。以此为本,乃造《新唯识论》,并评判整个佛教之空有两宗,是即无异直握佛教之宗趣而谓其为出世之偏曲之教也。(即根本言之,谓其真如只寂静而无生生,自文化言之,不能开出人文,不能肯定人性、人道、人伦。)内学院欧阳竟无及吕秋逸以佛教立场出而与熊先生辩,此为此时代学术上之大事,亦为最高宗趣最后决断之辩也。依内学院诸大居士,以为佛家只言自性涅盘,不言自性菩提,复以为真如是所,不是能。此两义相连而生,而所以判儒佛者即在此。涅盘即寂灭,菩提即圆觉。寂灭即空,即真如,即一切法之自性。依佛家,一切法皆因缘生,无自性,惟以空为性,故云自性涅盘也。至于菩提则为观空观因缘而透彻后所修得之圆觉,自非本有者,故不云自性菩提也。至于空、寂灭、真如乃是寂静之智心(转识成智之智心)所照所证或所缘之境,故空宗言真如为智处,有宗言其为相分(即客相或对象),是以真如为所而非能。此种真如自然不能生生,不能繁兴大用,开出人文。而真如亦不即是心,真如是就一切法之自性为空而言,而心亦是万法之一,其自性亦是空。
修得寂静之智心而见空(即以能见能证空理为智),亦见心自身亦为空。此即为无上菩提,而得无余涅盘。故不以心(本心)为体,而其体(如真如可以言体)或心(即菩提智心)字亦不含人以理智之性或天理,故自亦不能为能而起生化大用也。然而熊先生则深契儒家宗趣,言自性智。自性即本心,本心即灵觉,亦可依阳明言良知之灵觉,故云自性智。此自性智亦寂静,亦起用,故其为体,为主为能而非是所也。故自性不但寂灭,亦有灵觉之健动也。有此自性灵觉,方可言修。修行所得所证是灵觉之圆满实现。故言自性智,并非即废修行,亦不妨碍言圆觉。然而佛家则只言自性涅盘,不言自性智,把智视同菩提,惟是修行之所得,是因其宗趣如此,然而克就修行言之,亦为无本之论也。熊先生辞而辟之,岂有所私乎?今舍立场而不论,单自理上言之,吾以为儒家是对的,熊先生是对的。人不应封于其一偏之见而不进。佛家有所见,然真理不止不尽于其所见。会而通之,当有所转进。必欲止于其所见,亦无可奈何也,此人之所以为有限存在也。然而不碍智者仁者之创辟不已也。(以上所述,陈书未备。因此论辩本不具于《新唯识论》中。)熊先生晚年复着《读经示要》,标举《易经》与《春秋》为儒家之两大经典,亦可说是圣学之宝库。内圣外王之基本精神与义理,俱见于此。先生文化意识之强,族类意识之深,盖鲜有伦比。彼以其丰富之思想,精熟之义理,宏大之悲愿,直将生命贯注于古往今来,而孔孟之教,宋明之学,亦正因之而苏苏活转于今日。彼真庄子所谓: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
吾前言梁漱溟先生于儒学之复兴已开其端。乃因少年得志,所成不大。先生年长于梁,大器晚成,而又一生锲而不舍,念念不忘讲学,从未将其生命局限于一件特殊的事业上,故儒学之复兴,中国文化生命之昭苏,至先生始真奠其基,造其模,使后来者可以接得上,继之而前进。彼之生命,直是一全幅是理想与光辉之生命。民国三十七年冬,大局逆转,先生由杭至广州,隐居于乡。后来广州沦陷,先生不得出。同门辈劝其去香港。先生曰:吾中国人也,不能离国土。共党不能动我一毫。生死由之。后返北平,息影北大。然而万人皆递坦白书,而先生独毅然不动于魔窟,而共党亦真不敢动其一毫也。呜呼,可谓伟矣。先生年已七十余,阔别先生已五年,不知何时得见。因见陈书而感奋,故略述如上以表怀念。
关于孔教底唯理论学派之生长,陈氏以冯友兰的新理学为代表。世人皆知冯氏以新实在论的共相潜存说解析程朱之理而成为新理学。此根本与儒家无关,与程朱理学亦无关。视之为儒家之唯理论学派之生长者误也。冯氏抗战期在成都时,曾与予谈,谓:现时中国哲学只有两派,其余皆说不上,此如以前所谓程朱陆王,你们那里代表陆王,我们这里代表程朱。吾当时即笑而不答。以此为譬况,可也。若说儒家,则彼今日之程朱实非儒家。焉有非儒家之程朱乎?吾固不欲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