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关于学统。至于政统一名,则弟所私立。仁厚言不知其所自始,此是其读书之不审。
古人言正统,是就得天下正不正说。无言政统者。弟提政统一词,意指政治形态或政体发展之统绪言,不单指民主政体本身言,是通过客观实践中政体之发展而言今日民主建国乃理之所当然而不容已,且是历史的所以然而不可易。在客观实践之发展中言今日民主建国,而客观实践是前有所自,后有所继,而垂统不断的,故曰政统。了解如何从贵族制转至君主专制制,如何从君主专制制再必然地要转至民主制。转至民主制是转至近代化的国家政治法律之建立,这是一民族自尽其性的本分事,不是西化的事。
民主政体有其基本精神,并有其自成一系的基本概念。在民族自尽其性以建国中,必须真切认识这一系的基本概念,体之于自家生命中以为客观实践之忠实理想,并且必须真切认识这体制中所函的国家政治法律是什么意思。关此,弟所言者已不在少。这一体制之建立,是站住自己,抵御并解消X党之一坚实骨干,亦是道德心灵在客观实践中政体发展转变之统绪,正视今日民主建国之不可易。如是,则今日种种别扭乖错可以顺适调畅。(弟只言中国以前没有民主政体,不言没有政统。此与知识之学之学统不同。)言民主﹑自由,应扣紧民主政体建国说,既不应空头泛讲,亦不应成为忌讳而不敢讲。既反X,何以不敢正视自由民主?既号称自由中国,套在自由世界,又何以闹成自由民主为忌讳?这些不自然的现象都非国家之福。吾人既对自己文化负责,对自己国家负责,便不能不大其心量,大开大合,澈底疏导,以豁醒自己,立住自己。
说中国过去有其学术与政治,谁能否认?弟疏导文化,开出三面,岂能背此事实?中国文化不但有其学术与政治,而且是一最有原初性与根源性的文化,而且其根最纯而无异质之驳杂,自尧舜三代起直至秦汉,实为一根之发展,而且为一构造的综合之发展。由其最根源的心灵表现之方向(由此认取文化生命),在现实历史趋势中,衍生学术,构造政治,实为谐和统一之一套,在构造的综合中而为一体。周公制礼实是一大创造(此所谓构造的综合)亦是一大关键。汉帝国之建立,虽由秦之一曲而来,亦表示是一构造的综合。
惟自东汉崩解以后,佛教输入,以至隋唐五代,遂有异质之掺入。然佛教并无助于建国创制,是以佛教之输入,徒表示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不合一,乃一长期之破裂与曲折。宋儒兴起,表示文化生命之归位,而宋之民族生命弱。中经元之一曲,而明兴。有明三百年是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合一的,然于建国创制仍是以前形态之持续。(中间政制官制之斟酌损益并非无有,然此非弟之论题所注意者。)而王学所代表之文化生命亦并不于建国创制上显其用。满清三百年是华族发展入近世来之大不幸。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一起受摧残受曲折,曲折颠倒而有今日之局。中国文化生命为构造的综合,至东汉而止。此后为持续状态,政治形态与社会形态大体已定。学术为佛教与宋明儒学。西人谓为停滞,然吾人自己则不应如此说。弟则谓为长江出三峡,乃一长期之曲曲折折,乃一大器晚成之历史。命中注定要有这些磨折与魔难。此为弟在人文讲习录中所常说,谅邀吾兄所鉴及。
然无论在构造的综合中,或在曲折的持续中,于学术方面,总是未孳生出知识之学来,于政治方面,总是停在君主专制之形态。未孵生出知识之学来,则在经过曲折蕴酿步步逼至之今日迫使着要孳生出。此迫使,表面观之,好像是外在的,然若深一层看,内在于自己文化生命而观之,则是内在的:文化生命开展之必然要求,心灵开展之必然要求。此内在地迫使着要孳生出知识之学来,是自己文化生命发展中固有之本分事,不是西化。此学统一名之所以立。
至于停在君主专制形态中,并不表示就是漆黑一团,亦不表示在那形态下的政治皆无合理的安排与合理的措施,亦不表示无好皇帝,无好宰相。这是根本处属于政体的政治形态问题。吾人总不能说君主专制形态与家天下为合理,吾人亦总不能不承认,在君主专制形态下,儒者理想是受委曲的,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是就家天下之曲而求伸的。(关此,徐复观先生多有切感。又熊先生原儒,虽有迁就,亦多驳杂,然大处亦慨乎言之。为争孔子,虽历贬群儒而不惜,吾知其心甚苦甚痛,吾书至此,不禁泪下。望兄善读,并善于决择。)吾人于此不必有所顾念与回护。(当然内在于历史串中述史实,则是另一事,而从贵族制进至专制制亦是进一步,则亦是另一事。)本此认识以逼出民主政体建国之大业,乃是华族自尽其性之本分,不是西化。此即政统一词之所以立。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