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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六、略论道统﹑学统﹑政统
贯之吾兄:
两示均奉悉。人生第一五八期,亦于今日收到。仁厚同学及兄文与彼商量学统政统函,亦同阅到。仁厚所述,大体本弟意撰成。虽不甚差,亦诚如彼言简略而不周洽,亦有不妥当处。三统之说,乃弟就中国文化生命之发展并关联着今日时代之症结而开出。详述原委,俱见拙作历史哲学,以及政道与治道﹑理性之架构表现与运用表现诸文(今按,此二文已编入政道与治道一书)。此是就客观的历史文化之发展与时代症结之问题作一义理上的疏导与解答,非就过往史实陈迹随机说,亦非就当今特殊事件作作用说。故多显得曲折而抽象。然吾人今日实届澈底反省之时,此步工作亦不可少。
说中国只有道统而无学统,此学统一名之提出,实为解答科学一问题而提出。说中国本有学统,这当然是真的。但为了彰显科学之为学的意义以及其基本精神,遂把学之一词限在科学一面,即知识之学;而中国本有之学的意义以及基本精神则限于道一面,亦即德性之学。如在科学一面说学统,则在德性之学一面自可说道统。此只是名词意义之限定﹑只要声明一句就够了。本不至起误会。这样分限一下,说中国只有道统而无学统,当然可以。其事实就是没有发展出科学。但科学亦是一种学,它有其本性与基本精神,而且源远流长。它亦不能充当或代替德性之学。以学统名之,所以使人正视其本性与基本精神,亦所以限定其分位与层序,且所以彰德性之学之特殊也。故此若名曰学统,则中国德性之学之传统即名曰道统(西方道统在基督教)。此只是名词的分限。如离开此问题而泛言学,则虽是道是教,亦可言学。如弟此处即言德性之学。佛教亦可言佛学,儒教亦可言儒学。而宋明理学,乃至心性之学,亦皆可言学。如就适所限定之学统一名言,则中国亦本有学统之端绪,即羲﹑和之官是。
羲﹑和传统是中国的学统,古天文律历数赅而存焉。然只停在原始形态(感觉的﹑实用的),未能发展至学之形成的境地。此即未发展至科学形态也。从认识主体方面说,即智未发展至足以成知识之学之知性形态也。而希腊精神则先脱离那原始形态,而向学之形成一路走,虽云科学是近代的事,然希腊精神要已具备学之形成之重要的一面,则是人所共认者。科学是希腊为学精神所演变出的,故名希腊精神传统曰学统。科学非一旦偶然出现者,乃源远流长,演续而来,故就其为学,而曰学统。
统者贯穿承续义,故曰垂统,亦曰统绪。羲和之官是中国学统之开端,然其学之为学之精神,略显端倪而枯萎,则学统亦斩。学统,在西方,虽说是希腊精神的传统,虽说是源远流长,然从文化生命之发展方面说,究非西方所可独占。一切学术文化,从文化生命发展方面说,都是心灵的表现,心灵之创造。学统之成是心灵之智用之转为知性形态以成系统的知识(此即学之为学)所发展成。自知性形态以成系统知识言,这是无国界,无颜色的。故科学就其成为科学言,是无国界无颜色的。这是每一个民族文化生命在发展中所应视为固有的本分事。(注意这是说发展出科学是固有的本分事,不是说我们已固有科学了。)如是,科学虽先出现于西方,其心灵之智用虽先表现为知性形态,然吾人居今日,将不再说科学是西方文化,或西方文化所特有,而当说这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发展中所共有,这亦如佛教所谓共法,非不共法也。既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发展中所固有的本分事,则由自己文化生命之发展以开出学统(开出科学),并非是西化,乃是自己文化生命之发展与充实。西化不西化不在这里说。这意思,弟近来始注意到。毅然确然这样认定,可省得许多无谓的缠绕与争论。因为现在无人反对科学,这已由共法而成为共许了。既是共许,为什么不知其是共法,而单谓其属西方,一说科学即意指其是西方文化呢?既谓其属西方,而又是共许,为什么又不赞成西化或全盘西化的呢?这里只说的是科学,当然不是全盘西化。下面还要说民主。
弟视民主亦与科学同,俱视为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发展其自己之本分事,不在这里说西化。如是,纵使一民族发展出科学与民主,亦不是西化,或全盘西化。从这里说全盘西化是无意义的。因为这都是共法。从这里说西化或全盘西化必引起许多无谓的心理上的缠夹。人们对于科学与民主无异辞,那么问题只在对于中国文化以往所发展至的之态度上。若单从科学与民主看西方文化,或科学与民主单归属于西方,为西方所特有,那么我们要科学与民主就是全盘西化了。然而这是不对的。(说不对,不是不要科学与民主,乃是这看法不对。)又,若以为中国文化已往所发展至的没有科学与民主,便认为无道理,无意义,根本无所谓中国文化,这便是全盘否定,这更不对。那么,问题只在对于中国文化已往所发展至的之了解上。了解一民族的文化,不能从其过去没有后来所需要的,便作全盘否定。后来之需要无穷,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能在一时全全具备了。所以了解一民族的文化,只应从其文化生命发展之方向与形态上来了解,来疏道,以引出未来继续的发展或更丰富更多样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