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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公元一○八三年,另一件事情带着更加短暂的甜蜜和深深的忧伤。那一年,朝云为苏轼生下了幼子干儿。四十七岁的苏轼老来得子,他欣喜亦有忧,写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惜,干儿一岁就夭折了。小小的孩子长得眉眼极像他,是他那段日子里欢笑的源泉。苏轼悲从中来,朝云悲伤欲绝。她的悲伤是远远地超过了他的,他还可以慢慢淡忘,而此后她只是愈发地沉静了,跟着老尼学佛。朝云从来也未曾以歌舞词章取悦于他,只有一颗与他相通的心而已,而他看她的眼中更多了夫妻情分的怜惜。
令苏轼没有想到的是,和王巩柔奴的这次会面好像成了一个预言,十二年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他和朝云的身上。他被朝廷一贬再贬,她跟随他,一路跋涉,也来到了梅花盛长的岭南惠州,而那竟成了朝云的最后归宿。没有黄州就没有苏轼,没有惠州也就没有了朝云,但那是后话了。
还是让我们停留在黄州,那个因为苏词而熠熠闪光的地方。在迎来王巩的前一年,苏轼还曾写下过另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再到“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们真能看到苏轼在黄州的历程。同样是被贬,同样是受诬陷,苏轼也不是超人,只是通达善于化解而已。这世间的苦难和险恶他一样恐惧忧虑,只是他找得到办法,通往圆满之界的道路无数条,他在尘世路路不通,在心的疆域他可以任意纵横。旁人因他只觉得快乐信任。在闭塞的偏远之地,他经常一个人穿着草鞋披着竹笠,驾一叶小舟,在山水间漫游,和打柴捕鱼的樵夫渔夫一起饮酒谈笑,喝高兴了还往往被那些喝醉了的农人推骂,他心头只是暗喜,终于没有人认识我了。
《定风波》是个老词牌,敦煌曲子词中就有: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徳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这是一个武生对书生的诘问,平乱守疆还需仗剑天涯,你们书生有什么用?这是《定风波》本意。唐朝尚武,骨子里有股血性,鼓励文人投笔从戎,建功立业。“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很能代表许多读书人的人生理想,边塞诗就是唐诗中仰天长啸的豪放派。敦煌自古多名将,《定风波》这样的教坊曲在晚唐仍然时时在教坊中演唱,只是它不再有初唐盛唐时候的赫赫声威。
到了五代,被欧阳炯毫无意外地填作艳词,直到苏轼在黄州的出现,风波乍现,惊天动地。人世间的风波不由分说,而人心的风波可以风起云涌也可以风平浪静,只看你有没有那一颗有定力的心。
辛弃疾也作《定风波》: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惟有,茶瓯香篆小帘栊。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稼轩词中也有一份淡定从容闲看落花的意味,但心中还是有恨,不如苏轼的无雨无晴来得更彻底。宋人里像稼轩这样的以武起事,以文成名的词家不能在战场上定风波真是生错了时代。他亦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旌旗拥万夫”的雄心,心从来没有归隐过。东坡是真的想透了,不可以常人相度,而稼轩也只是一个真实的人罢了。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是苏轼的《满庭芳》。五年的黄州生涯,苏轼有真正的快乐和放任,内心里对这个地方充满了留恋。处处为家处处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本领,化天地万物为心中画卷,融人世烦忧为云淡风轻。寒食节开海棠宴,秋日里赤壁泛舟,你看他多么天真地与山中老农把酒桑麻,心悦诚服地听他们说最简单的大道理,无比的清新纯真,有离情而不诉离觞。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当世文坛领袖,学子门生满天下,一文既出天下惊动。群小们打倒了他就是打倒了一面旗帜。而他哪里去想这些,宁愿与樵夫渔父山水间同唱一曲《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小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后世词家说苏子以议论入词,不合词意。我却极喜欢“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是真的放达,由他的口说出不觉夸张,非如此夸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