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对于日本妇女耳带金环,欢喜束腰和讲究衣饰,也抬出大道理来,皱眉蹙额地说:太严重了!不开化的人民不懂道理,违反自然,而且伤害身体,他们耳挂重荷,把妇女顶重要的腹部缚得象蜂腰一般,既妨碍妊娠,又增加了分娩的困难,小则祸延一家,大则妨害全国人口的增殖。又如西方人住宅内外很少用锁,旅行时雇工搬运行李,虽然没有上锁,也无被窃之忧;又如招请木工和泥瓦匠承包建筑,不订合同,仍能如期完成,很少发生纠葛诉讼。而日本人却须把每间房子关好,甚至身旁的手提箱亦须加锁,而且还会被窃;建筑包工均须订立书面合同,一字一句都要争执,虽记在纸上但仍多违约争讼之事。评论者又叹息说:珍贵的耶稣圣教!可怜的异教徒!日本人好象群盗杂居,万不能和西方各国的自由正直风气同日而语,认为在信仰耶稣圣教的西方国土里,真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再如日本人直接吸卷烟,而西方人民则用烟嘴,他们便说日本人缺乏器械技术,连烟嘴也没有发明。假如日本人穿皮鞋,西方人穿木屐的话,他们便要说日本人不知道足趾作用之大。如果豆酱也是进口货的话,恐怕就不至于这样受人轻视。豆腐如能上西方人的餐桌的话,一定会抬高声价,至于烤鳗鱼串和蒸鸡蛋羹,如被西方人称为世界第一美味就会博得很高的评价。其他类似的事情实在不胜枚举。以下我们再进一步来讨论意义比较大的问题:
假设在四百年前西方产生了亲鸾上人①,日本出现了马丁路德。亲鸾上人改革流行西方的佛教,推广净土真宗,而路德则在日本反对罗马旧教而推行新教,那末评论者一定会评论道:宗教以普渡众生为主旨,不应杀戮人民,如果违反此旨,其余就一无可取。西方的亲鸾上人深体此旨,卧草枕石,历尽千辛万苦,竭尽毕生之力,终于改革了该国的宗教,到了今日全国人民大半受其感化,其教化之宏大如此。上人死后,他的门徒在宗教事务上既不杀戮异教之人,也不被杀,真可以说是专门以德化人。回顾日本情形则大不相同,日本的马丁路德出世之后,即反对罗马旧教,而旧教徒并不轻易服从,以致旧教如虎,新教如狼,虎狼相斗,流血成河,路德死后,为了宗教,他们杀害日本人民,浪费日本的财物,兴师灭国,其祸非文字言语所能形容。野蛮的日本人杀气腾腾,为了普渡众生的宗教而致生灵涂炭;口称爱敌,而屠杀无辜同类。我们在今天试问其成效,真可以说路德的新教简直不可能使日本人民的半数受到感化。宗教对东西方人民造成的结果悬殊如此,我们怀疑了很久,还不能找出其确切原因。细细思考可能是日本的耶稣教与西方的佛教其性质虽然相同,但在野蛮的国家里就会引起互相残杀,在文明的国家里自然会养成淳厚的风气;或者东方的耶稣教与西方的佛教本来就有本质上的区别;或者是日本的路德和西方的亲鸾上人这两位改革宗教的始祖品德有优劣之不同,由于我们见识浅陋,不敢臆断,只有留待后世博学之士来下结论。
①亲鸾(1173—1262),日本净土真宗的开山祖师。——译者
然而现在的所谓改革家们,厌弃日本旧习,信仰西方事物,未免过于轻信轻疑,他们以对旧物的信心来信仰新物,但因过于羡慕西方文明,竟类乎东施效颦或竟仿效学者睡懒觉的恶习。甚至尚未找到可信的新事物,就抛弃原有的旧物,以致一身空空如也丧失安心立命的地位,竟至有人为之发狂,岂不可怜?(据医生说近来日本患神经病的和发狂的病人很多。)本来仰慕西洋文明,择其善者而效之是可以的,但如这样不加辨别地轻信,就还不如不信。例如西方国家富强,当然是值得羡慕的,但西方人民贫富不均之弊却不值得效法。又如日本赋税虽重,但如想到英国人民受地主虐待的痛苦,却反而感到日本农民的情况可喜可贺。再如西方诸国非常尊重妇女,虽然是人类世界的一件好事,但悍泼之妻凌辱丈夫,不孝之女看不起父母,行为放荡之习俗,就不值得赞赏了。今天日本流行的事物,究竟是否都是很好的呢?例如今日的商业公司法是否可行?政府的体制是否合理?教育制度是否良好?着作界的风气是否进步?我们研究学术的方法是否尽善尽美?仔细一想,不禁百疑丛生,几如暗中摸索。现在我们正处于混杂纷乱之中,必须把东方和西方的事物仔细比较一下,信其可信,疑其可疑,取其可取,舍其可舍。虽然疑信取舍得宜并非易事,而我辈学者责无旁贷,却不可不以此自勉。我们认为空想不如致学,更须多读书刊,多接事物,平心静气,放开眼界,以求真理所在,自然会知何者应信,何者应疑。昨日所信,今日可能生疑,今日所疑,明日也许消释,一般学者不可不奋勉。责无旁贷,却不可不以此自勉。
十六篇
论保持本身的独立
近来世间常常听到“独立不羁”这一句话,而人们说这句话的涵义则各有不同,必须加以辨别。
独立分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简略地说:一种是物质方面的独立,一种是精神方面的独立。它们是有区别的。所谓物质方面的独立,就是世人自有财产,各务家业,不依靠别人的照顾,而能维持个人和家庭的生活。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在物质上求人帮助。
上述有形的独立看得见,很容易了解,至于无形的精神上的独立,则意味深长,牵涉广泛,看来似乎与独立之义无缘的事情上也具有这种含义。因此有许多人误解。兹以小事为例说明如下:
谚语说道:“一杯是人吃酒,三杯是酒吃人”。这就是说人们喝酒过度,就会迷失本性,丧失独立的主宰。今就世人的行为来看,迷惑本性的东西,不仅是酒,还有形形色色的事物。例如有人觉得这件衣服不大合适,就想另制一件外衣;接着又想买一个烟盒来配上衣服;衣服既已齐备,又嫌居宅狭小,起居不便,而设法盖一所房屋;房屋落成后不请一回客,好象不大体面;吃了煎烧鳗鱼还嫌味道不好,又要吃一顿西餐;吃了西餐之后又觉得最好再来一个金表。得寸进尺,漫无止境。就好象一家之内没有主人,一身之内没有主宰,这种人一心追求物质,为物质所支配,真可以说是受物质的奴役。
更有甚者,上述人们虽受物质支配,但因物品尚系自己所有,还不过是在个人和家庭范围里面受到奴役。有些人却被别人的物品奴役。例如看见别人穿这样的西装,自己就想照样做一套;看见邻家盖两层的楼房,自己也想盖一座三层的楼房;只要看见朋友们有一件好东西,自己就想照样购办;把人家的说法当作自己购书计划的腹案。又如黑脸莽汉,手指粗大如茧,却也带上金戒指,虽明知其不大合适,但想到这是西方风俗,就转了念头,不惜倾囊购办。又如酷暑傍晚,实在很想按照日本风俗,于浴后穿上浴衣,挥摇团扇来凉快凉快,但因一心只摹仿西洋人,不愿用扇,而忍受炎热,以致汗流如雨。这种人一心只想摹仿他人的嗜好,还不足责备,最可笑的是误认他人的嗜好。例如听说邻居的妻子穿绸衣和带金簪,就沉不住气,连忙也去制办,后经仔细考查,始知邻居的衣服实系棉布所制,首饰也是镀金的,并非真金。因此,支配自己本心的既非自己的东西,也非他人的东西,而竟如身处五里雾中,为虚构的妄念所迷惑,也可以说是让个人和家庭任凭妄念摆布,心中失去主宰。这与所谓精神上的独立是有很大距离的。这个距离的远近,可由不同的情况推测而知。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