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剧初有昆曲而后有皮簧,昆曲脚本悉文人所作,即传奇是也。传奇之名仿于金元,明人院本有多至数十折者,于是以篇幅长者为传奇、以短者为杂剧,要皆文雅可观,不如皮簧脚本之陋劣也。夫皮簧与昆曲不过为调各异,而科白、上下场引诗等法如出一辙,文人能作传奇,又何不能作皮簧脚本以言改良旧剧乎?名伶汪笑侬之《党人碑》、潘月樵之《明末遗恨》即是新编之脚本,颇有精彩。顷又见马二先生所编之《红楼梦》散剧《宝蟾戏叔》及欧阳予倩、杨尘因所编之《黛玉葬花》,其中尤以马二所编为合用,而《葬花》每唱句之后夹以短白,体似昆曲,微不敏活也,然已情文并妙矣。但予尤有进者,皮簧脚本无过长者,直似昆曲之杂剧,情节宜紧、宜趣、宜堂皇、宜具精神,要以历史剧之悠扬雄壮者为最上乘,至艳丽之作,须尽其悲欢离合之致,有声有色、有做有唱,不可板滞,最贵活泼,若《黛玉葬花》之曲或可尽文学之能事,成一凄怆怨慕之词曲,然难得人解,又难得演出好情节动观听也。予旧作有《豹子头》曲本半部,革命时付之一炬,去冬在东京偶与刘艺舟道及,刘编为新剧演之,但予意终以为不洽耳。
另编旧剧除吐词宜雅驯外,作者尤不可不谙音律,习各派之唱法及旧剧原有之法则,否则词曲虽文而不适用,歌者有噎喉之苦,听者无悦耳之娱,何足贵哉!
剧有极善极恶,总与俗伶无与。盖俗伶因欲得钱而学剧,其志不专在剧也。欲编新本,宜倩新人物演之,是曰客串,然滑头客串家又不宜相与也。予尝见《要离断臂》、《七擒孟获》等新编剧之草率,益叹俗伶之不能与言改良焉。
乙卯春海上归来,万忧丛集,言念国事更属可悲,人询予何悲?乃万绪千头不能自倾其肝膈。人又戏询黄浦停骖凡三阅月之久,耳闻目触亦有可喜之事否?予少思之,应之曰有。盖自其大者言之,救国储金,人民自宣其力以救国,且自知其有主人翁之天职之资格,可喜也。自其小者言之,上海新剧发达,远胜当年,其内容亦大可观,亦可喜也。此外尚有一妙语,则近来上海妇女新装束,屏其高可遮耳角、足障面之衣领勿用,而易以扣颈之短领,其上且附以白花空心栏杆,袖亦如之,其下则着西式长裙,着小蛮靴,乃与欧美装束同一风韵,真可喜也。
予友建侯有《爱国晚报》之创设,一时《五七报》、《公论报》、《救亡报》、《醒众报》、《天中报》蜂起云涌,应运而生。当夕阳西下时,满街送报人大呼特呼,其措词乃至骇人,非言某处起事,则曰某人被刺。袁家江山原来似风前烛、雨里灯,焉能禁如此大嚷大哄?此不祥之兆也。一日傍晚,街头送报人嚷声又作,予听久颇厌之,讵料是日之声浪乃别开生面,惟闻其呼曰:“大总统做皇帝,十厘廿厘。”夫作皇帝大典也,然为值不过十厘廿厘,岂不好笑?
上海近有女子新剧,且有小舞台每夕专演,此诚破天荒之奇举,然一时舆论非之。在于之意,让此辈英雌乐乐亦是与人方便,何必咬牙切齿,言风化、言男女授受之义大煞风景,盖言之不胜言,似可放过也。惟以剧之道立论,则女子于新剧似尚不能达万能之境,尚不如髦儿班坤伶带口连、着花花衣,开粉脸,唱几句西皮二簧,亦步亦趋,尚合符节也。如真欲发愤于新剧上占一地位,则卖弄其英雌本色,扮娘姨、大姐、妓女及不三不四之女学生,又谁能赛得过他?其余则不必言矣。
清康熙年间,特开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荐士入京召试擢用,并授翰林职,此等翰林如毛奇龄等皆以绩学雄文负海内重望,虎视蛟腾,傲睨一世。每逢校艺论文之会,同馆之以科目进者率面热内惭,噤不能发一语,遂怀忌嫉,诋之曰野翰林,一时传呼。民国甲寅、乙卯之间,袁世凯为政,大考知事,所谓特任、简任官亦得保举若干,准其免试录用,是当名之曰野知事。然野翰林尚多为明代遗老,野知事悉为亡清之贪官赃吏,赐野翰林不过辱士,用野知事是为害民焉。
乞丐所着之服,文学家美其名曰百结衣,其辞甚雅,兹又有加百结衣以解剖者,其说明曰:百结之衣,质料之大皆如掌,其补缀成衣也洵一奇技。是等衣服,微风乍起直可吹之离身,如秋风扫落叶,而若辈则借此以章身。质料之庞杂,又不知集几多破服而成一制,垢腻丛积,秽恶不可近;五色杂出,极光怪陆离之致。考此衣服之时期,约可分五代,第一代新制为上流人服,第二代半新旧为通常商贾服,第三代为工人服,第四代为贫苦人服,自贫苦人废弃而入乞丐之手是为第五代矣。予曰此衣当为五代元老,凡五代之人均受其益,惜愈趋愈下耳。
甲寅秋,刘某上书与徐世昌论政,中有句曰:“叛二百余年之天子谓之曰忠臣,叛二年余之总统谓之曰乱党。”又曰:“满清有可亡之道,项城非亡清之人。”其言短俏,一时革命党、宗社党均比之渔阳三挝而称颂之,袁政府为状颇窘。章行严于《甲寅》杂志中形容其状,亦有句曰:“政府闻之狼狈而不敢辩,勉强发一令、逐一士而大露色厉内荏之状。”又曰:“偶遇清流正士,偶加驳诘,转若所为,邻于妾妇求掩不遑。”质之当时确有此象,惟袁氏之出,革命党当年实有同意,今日似未可以复辟之邪说攻袁。但断章取义如忠臣乱党之语,尚是半句公道话。千百年后,宗社党之言论惟此可传耳。
夫妇之制,自来称正室曰夫人、侧室曰如夫人,有作《如夫人解》者力辟其说,其文曰:“如夫人三字实如意之夫人之谓也,顾名思义,位在夫人上。古者娶妻须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娶矣,不如其意者往往有之,于是乃欲更娶一如意之夫人,故此名非贬词也。”其言新颖,大为一般姨太太扬眉吐气,于义当否非所敢知,予亦弗敢认可其说,使天下所谓一品正夫人者群起而詈我。惟如意二字颇足研究,古诗有曰:“人生贵适意。”又凡人之初生,其始必为一男一女,在耶教中目之曰亚当、夏娃,彼亚当、夏娃所居之地美其名曰极乐园,极乐即适意之谓,足见人生以男女共处为至适之事。然最初之男女无夫妇之制也,浸假而男女渐多,其结合不能如最初之单简,于是男女互寻其偶以为偶,然亦无正室、侧室之制,且并无婚姻之说也。治社会学者谓婚姻史之初期为掠婚时代,掠一女逼之为妇而自居为夫,是妇者不啻奴隶之名词。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