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求幸福斋随笔>第8章
板桥所作道情数阕,其“邈唐虞远夏殷”一段嗟叹前朝陈迹废尘,谓“为底事慌忙”,又谓孔明非英雄,“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其语可谓洒脱,然所笑者尚系三代以下人,不似明儒贾凫西之鼓儿词,晶明透亮,空前绝后也。贾自号木皮散客,好说鼓词,且取材于《论语》《孟子》,其《江湖鼓儿词》中有曰“三皇五帝前后世界,原无文字纂记,不过衍袭口传,其间出头子的人物各要制服天下,不知经了多少险阻,显了多少利害,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营生,费了多少心机,教导坏多少后人”云云,一字一针,一针一血,真看得透,真说得出。嗟夫!太古之世浑浑噩噩,诸位大皇帝偏要自出聪明,为后世留下种种祸根,使千万世后人无宁日,百劫不复,苦痛不苏,岂真有万不可幸免者哉?可为一哭。板桥生在贾先生后,予敢断定其为学贾无疑。然郑仅得贾之一鳞一爪,即超轶如此,贾之胸襟可知矣。
幼时游于长沙,闻某女士于某女校演说,往聆之。女士姓名已忘之矣,惟尚能忆其亦年等于我,十七八岁而已。其演说之辞则久而不忘,以其时受有极深之激刺也。女士之言曰:“中国男子以女子为玩物,女子今日除争自由平等外,尤当以缠足、敷粉之痛苦加之男子之身,使为女子玩物,以示报复。”其时予或年稚初出世,所见甚少,乃吓至咋舌丧魄,亟避之出校。其后予亦奔走四方,勉为新智之士,此种恐惧不觉消灭,渐亦与女志士往来,深知其不能粉黛我矣。偶阅《镜花缘》说部载林之洋被困女儿国故事,男子果遭缠足之苦,窃叹古人寓言亦早有为女界抱不平者,事虽未必能行,然亦痛快语也。
癸丑冬,偶遇某女革命家于江户,短发粉颈,风趣盎然。谈次,女力诋政治罪过,从此将抱极端之社会主义。予大赞之,女后又言日本女学不善,除烹调、缝纫外无功课,女学生万不可入。予笑曰:“女士为崇拜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首在各尽其能、各取其需。苟天下人尽如女士,不乐为烹调、缝纫之事,彼各取其需者不将有冻馁之忧乎?况一切平等,己不愿为,谁愿为者?”女无言。予记此条不加以赘词,惟愿普天下聪明女子,游手好闲不能一事,徒知以女志士名目炫耀社会者一思之。
戴天仇言,现今世界科学发达似尚迟滞者,良以男子家累过重,读书之时间乃为谋生之时间占去大半故也。苟女子能独立谋生,则男子对于家庭之责任稍轻,谋生之时间可分其半加入读书之时间,而世界科学必益发达矣。此言自是名论,虽然,此又非男女教育平等不为功。曩见张汉英女士言,女子参政须先以教育平等为前提,而初等小学尤须普及,小学生之名额当与男小学生相等,尤为切要之言。元人谚语谓人欲娶妻而未得者曰“寻河觅井”,已娶而料量家事者曰“担雪填井”,可见有家室人之苦。晚近女子竞文明、尚奢华,为之夫者担雪益多,填井犹不易,女子且扬言于众曰男女不平等,冤哉!
晚近英雌插足社会,目空一切,肆行无忌,人多诟病,予恒对人言此无伤也。中国女子蛰伏者数千年,今偶撤其篱障,喜极而狂,藐视天下事以为均易措施,求其不乖张而贻笑柄者又焉可得?然有此数辈脑灵心敏、志高胆壮之女子投身社会,使知世故而增阅历,其间且益以挫折,或者聪明人终有觉悟之一日。苟一觉悟,即以身作则,启迪后来之女子以正轨,其收效必至大矣。
人说中国女子可怜,我说中国男子可怜。试问古今能有几个贤妇?其余抱担雪填井之痛苦者人人皆是,虽女子无智识能力,实男子当初窒梏使然,然今之人无罪也。女子可推罪于男子,男子将谁怨哉?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友朋亦然,况属夫妇。故英小说家有言,世之怨偶不在年貌之不合,而在心性之不一。虽然,此仅言其不一也,如在中国,乃犹有甚者。女子无学,偶侪于通人,以彼劣习惯、劣根性与常识常理相搏战,眼光不同,所见各异,胜之不武,争之无味,然偶一放弛则又不可收拾,似此而言室家,非故作昧心之苛语,盖直是与野人偶耳。罪过,罪过!
夫妇制度诚属不良,在中国不自由之结婚其结果也,非男子压制女子,则女子压制男子,凭其智力互为主奴,鱼水和谐殆同虚语。其在西国,虽美其名曰自由结婚,然其结合也多事欺诈,惟重财色,心志龌龊已不堪问,结局悲惨尤不忍言。嗟乎!世间上最苦恼事、最无趣味事莫甚于夫妇之制也。
独居岑寂,纵览言情说部,又尝苦思情海波澜之变幻,得新问题数则:(一)女子之情专乎,抑男子之情专乎?(二)巴黎茶花女不忍以爱亚猛者害亚猛,乃与亚猛绝,是女子之恋情人乃忍自舍其毕生之幸福而善为情人地者,然未闻男子有因其情人嫁彼非福,愿自弃其良缘而愿其他适者。兹并论之,究以不顾一切誓达目的者为情之真乎,抑以有所顾恤者为情之真乎?(三)女子之对情人有用全力相搏者,偶有变故乃能手刃情人以泄恨,然漫郎摄实戈小说男子原谅女子乃无微不至,无论其如何背盟失贞仍爱之如故,但此二种均不能不谓之曰出于真情。然其情究以下毒手者为厚,抑以善谅人者为厚乎?(四)中国女子之善妒,究出于情爱,抑秉有习惯法乎?(五)妒能伤情爱乎,抑能增其爱情之热度乎?女子尝曰妒所以表示其爱,其言确否?(六)在善妒之人一方面设想,愈妒愈有情爱乎,抑愈妒而自乃渐薄其情乎?(七)男子善妒,女子乐受之否?且与男子对于善妒女子之心理有异同否?(八)情爱之外,尚须副以他物如人之内容、外表、功名、富贵等件否?(九)爱情神圣,或曰自不能搀以他念,然渺无他物,情爱究发生于何点?(十)《情史》上载一富家幼儿乃与一年将三十之佣妇通,两情相爱,誓不另娶。此种奇情,与彼因才子而始悦佳人、因佳人而始悦才子,爱情生于欣慕者,孰可贵孰不可贵?(十一)既有爱情,不图肉欲之好、不居夫妇之名,何以便不痛快?且心心相印,情固在也,两人均存,恣其爱亦可也,何以必须成夫妇联肉欲之好?(十三)成夫妇之事实所以证爱情之真确,不能成夫妇而图情死亦以证爱情之真确也,胡以此悲惨而彼欢乐?凡斯问题,以予无福慧之人自然不可思议,予今为予书征题,世有福慧之人者其有以诏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