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锡拉胡同宅子门首,那人先进去通报。寇四爷放下袖于,抖了抖灰尘,又用袖子把双靴掸干净,恰好里面传出来叫请,寇四爷又正一正帽子,踱了进去。万夫强早已迎到房檐底下。寇四爷趋前一步,作揖行礼道:“江湖微末,前承宠爱,感激无地。”万员外连忙还礼,让坐,献茶。寇四爷道:“在下到京,已经多日,不知贵府住处,不曾过来请安,还求员外恕罪。”万员外道:“便是我也不知教头来京。前几大和几个朋友,到夕照寺随喜,看见教头搬演戏法,实在神妙。因为被朋友们拉着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处在那里,不便拜访。恰好几天里头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个空儿,请教头来谈谈。找们一别有十多年了。”寇四爷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万员外道:“那大找看见一位姑娘,踏涕上大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爷道:“那就是小女。在贵府的时候,还抱在手里呢!”
万员外道:“哦!原来就是他,长得那么大了,怪不得我们要老了。有十八几岁了罢?”寇四爷道:“才十四岁。”万员外讶道:“十四岁,为甚长得那么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练得强壮了,所以长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没有?”寇四爷道:“没有呢,这几天正想和他拣个女婿。”说罢,便把缀了珠于在靴头上,谁摘了去便嫁给谁的主意,说了一遍。万员外听了,吐了吐舌头,忽然又笑道:“教头,你好役主意。近来少林派的拳脚,各处都有,万一被一个和尚摘了去,难道你就招个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爷听说,脸上红了一红,又把当汤只说是赌赛,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说亲;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这颗珠子的话,说了一遍,万员外方才点头木语。两个又叙了些别后的话,万员外便留下寇四爷晚饭。晚饭中间,喝了几杯酒,不觉时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来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万宅住了一宿。
晚上,万员外方才和寇四爷谈起正经话来。问道:“前几天看见教头搬演的戏法,实在神妙,但不知内中是什么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爷道:“这不过一点掩眼之术罢了,何尝真的上天人地。”万员外道:“不瞒教头说,近来京北一带,有一种什么八卦教,专门以邪术惑人,骗人人教,顺天府和直隶总督已经严饬地方官严密查拿。像教头顽的,原不过是个顽意儿,不要叫地方上看见了,疑心是个邪教的党羽,那就费了唇舌了。所以我请了教头来知照一声,这是我们相好一场,照应的意思。至于拳棒呢,只管耍不妨。还有一层,你那位千金择配之法,未免近于儿戏了,万一配上了一个陕西、甘肃的人,岂不是嫁得和充军一样么?这件事还要再设善法的好。”一席话说得寇四爷唯唯称是。又问起万员外进京以来的光景,才知道万员外自从进京以来,便干了个小功名,分部行走。办了一次陵差,得过两回保举,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经补了缺有两三年了。
寇四爷盘桓了一夜,方才辞了回寓,将万员外的话,一一和四娘说知。四娘道:“外头风声一节,自是亏得员外知照,至于拣女婿一节,我早就说过不妥当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办法。”寇四爷道:“好在顽了几天,总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罢休。倒是外面有了那个风声,我想弄拳棒也有点不便,我们不如回南去罢。”四娘听了,正遂心怀,夫妻两个便料理起来。阿男得知,更是满心欢喜。诸公,须知他夫妻父子统共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样心事:寇四爷无非为到了几天京城,便赚了若干吊钱,打算回家去再置一两亩田地。寇四娘是欢喜着回家,向余家提亲。阿男呢,一心只有个秦白凤,打算回去了,便要设法嫁他,以遂生平之愿。古人说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他至亲的夫妻父子,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条心。虽然外面没有什么违拗,但是心里已是各向一边,这就是离心离德。这离心离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见世人,今日说团体,明日说机关,至于抉出他的心肝来,那团体两个字,便是他营私自利的面具。那机关的布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谋。一个团体之中,一部机关之内,个个如此,人人这般,你想,这不是离心离德么?你想,这不是不祥之兆么?嗳!一个团体如此,个个团体如此,一部机关如此,部部机关如此,你说中国的事情,那里弄得好哪?有人说道:“喂,说书的,不要只管打岔了,还是说你的书罢。”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着了,所以不要听了。罢!罢!我也不来讨列位的厌了,就言归正传罢。
寇四爷收拾过行李,又到万员外处辞了行,方才带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晓行夜宿,过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搁两天,拣个场子,耍两套拳棒,赚几文盘缠。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扬州。扬州是个繁华之区,寇四爷一向往往来来,却没有什么耽搁。这一回有意多住几天,在外面耍了几天拳棒。却被几个盐商知道了,叫到家里去顽两套戏法。今天到东家,明天到西家,无非是颠倒四时花木、搬运异地禽鱼之类。那些盐商,一个个都是用钱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爷所顽的,都是幻术真传,与江湖上掩手掩脚的不同。又有了一个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场帮着搬演,跟着讨赏。那班盐商,便泼水般赏钱出来,生意比在京时好了十多倍。寇四爷十分欢喜。便在扬州耽搁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时,卸下行装,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邻里人家去拜望。嗳!一年不知出几次门,回几次家,出一次门,辞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这岂不是厌烦死了?不知不是这么说,内地里乡下人家,至今还有点古风,同乡同里的,都还有点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条巷子里,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闻问的。所以寇四爷一经回乡,便先去探望乡邻亲友。
别家人家都与阿男无涉,单是要跟了母亲到秦家去,满意要和白凤痛痛快快的叙个旧。谁知到得秦家时,白凤到村外佃户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个空。只随着母亲向亢之灵前吊奠一番,又和绳之娘子闲闲的叙了些别后的话。喜得绳之娘子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仍旧当他小孩子看待,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谁知这一番亲热,又撩拨起阿男一桩心事;他暗想:“白凤哥哥此刻已是父母双亡的了,倘能嫁了他,头一件没有翁姑管束,又有这么一个好婶娘,和我这般亲热,真是一分美满。若嫁到别人家去,人得门时,一个个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对不对呢?”想到这里,巴不得自己当面提亲。争奈没有这个办法,只得忍耐在心里。坐了一会,绳之娘子待过了点心,四娘便起身辞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凤回来,见他一面,因向四娘问道:“母亲还是回家,还是再到那里去?”四娘道:“我还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儿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绳之娘子接着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这里再谈谈。四娘从李姆姆家回来时,再拢这里同着回去。不啊,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罢,阿男留在这里等我。”一面说着,一面走,绳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门。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