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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回书中,说到秦绳之正向何仁舫代侄白凤提议亲事,忽然来了个乡下人,请他回去,说是大相公有事。绳之定睛看时,原来是家里的一个佃工张阿六。绳之忙问:“什么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从田里回家,忽然昏倒。连忙请天生堂药铺的李先生来诊看,说是中风,救了半天,方才苏醒,叫我赶来请二相公回去。我连夜动身过江来,这才赶到。”绳之闻言大惊,便打断了提亲的话头。连忙叫阿六胡乱吃些点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辞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边,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过江去,飞奔到家。
只见亢之睡在床上,口鼻搐动,双眼呆定无神,白凤站在床前伺候吃药。绳之走近一步,叫声:“大哥,怎样了?是怎样起的?”亢之看见兄弟来了,使伸出于未,绳之连忙递了自己的手过去。亢之拉着兄弟的手,嘴里说了两句话,却是舌头强硬了,调不转声音。听过去只觉得哩啰哩啰的几声,并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话。绳之天性是最厚的,见此情形,便不觉扑簌簌滚下泪来。盘了腿坐到床上,两只手执着亢之的手,只管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了许久,才对亢之说道:“好大哥,你此刻觉着怎样?你说两句清楚话我听听。”说也奇怪,亢之听了,就说出话来,虽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听去,仔细体察,一半听声,一半会意,居然听得出来了。他说道:“我并不见难过,不过身上有点麻木。想来不至于此。万一我死了……”说着望了白凤一眼,白凤连忙走近一步,紧靠床前。亢之又看了绳之一眼道:“儿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样。你是有了侄儿,我也知道你的,何况……”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歇了一会,又望了白凤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说到这里,还清楚听得出,以后又是哩哩啰啰的,听不出来了。绳之一直捏着他哥哥的手,亢之说一句,绳之应一句,到了此时,不觉哭了出来,倒没话答应了。白凤早就哭得泪人儿一般。绳之娘子李氏在旁边伺候茶水汤药,也带着一眶眼泪,满腹忧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里面探问。下午从瓜州请了一位高医生来,诊了脉,开过方子,服下药去,仍然没有转机。此时便惊动了邻舍亲戚人等,都来问病,也有荐医生的,也有说单方的,忙了这个,又忙那个。怎奈亢之的寿元只有此数,虽尽了人事,他的大命终不可挽回,便呜呼哀哉了。
秦白凤本来生得天性极厚,又读了几年书,颇知礼义,父亲死了,号啕痛哭,自不必言。哭过之后,他便先向叔父绳之叩头,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众亲族人等一一叩过孝头。内地乡间,还有些古风,不比得上海人情浇薄,一出了事,亲族邻里便都来帮忙。大凡办事,人多易举。一霎时便移尸正寝,设起孝堂。绳之约了殷日校,亲自去看定了棺木,择日含殓。内地地方不懂得什么破除迷信,未免延请僧道,唪经拜忏。灵柩在家里停了几时,便又择日送到祖茔上去安葬。原来秦亢之自从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赈之后,便逐年的施茶、施药、施棺。因此在乡中有个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说他难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泪的。到了下葬那一天,来送葬的人,八里铺一乡之中,算是万人空巷。还有南边从瓜州来的,从竹西亭来的。北边从仪征来的,从扬州来的,甚至有从邵伯镇来的。小小的一个乡下农民,死得如此热闹,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据我说书的看来,上海那些阔老官大出丧,花了几个冤钱,雇了一班斐猎滨乐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势力,弄了几名洋枪队、刀叉队,押着棺材,绕着大马路、四马路兜圈子的,还不及秦亢之死得体面呢。我说到这里,就有人驳我了,说:“你这句话说错了。乡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体面?”我道:“体面不在乎排场,只要辨一个真假。秦亢之死了,四乡八镇的人来迭他,都是仰慕他是个善人的一片真心。至于上海阔老官的大出丧,莫说乐工兵队是花钱出法子去弄来的,就是那送殡的亲友,都是假的。”驳我的人又说道:“岂有此理!难道你也说他花钱雇来的么?”我道:“岂敢。遇了阔老出丧,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便具了衣冠,雇了马车,去送送,到什么延绪山在咧,苏州会馆咧。那主家阔的,手笔大的,送出来的车金就是两块洋钱。我雇来的马车,车价不过一块二角,再添了两角小洋钱的酒钱,照现在的洋价,我还赚了七个角子五个铜爿呢。(
沪上称当十铜元为“铜爿”,“爿”,读若板。)大马路一壶春的早茶,
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驳我的人又说道:“万一碰了个主家手笔不大,只送一块钱车金的,你岂不是要蚀四个角子了么?”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笔;不大的,谁过去送他?”据此看来,可见一切都是假的了。
闲话少提,且说秦白凤办过了葬事之后,又料理谢孝,还有家中多少琐事,与及田在上的事情。从前都是父亲料理的,此刻父亲没了,虽说与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凤不能不学着照料,因此便不能读书了。丧事过后,便辞了殷曰校,把全年修金送了他,他自无话去了。从此秦白风便废了学,日日只管理些农场事情。当初寇阿男出门时,彼此本有点恋恋不舍,加以阿男在书房里说了那一番话,更觉得魂销心醉。自从阿男去后,竟是眠思梦想,把窗课也荒废了。后来遇了父亲身故,一场哀毁过后,才把阿男渐渐忘怀,这也是秦白凤天性过人之处,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许多自命开通的,热丧里面娶亲纳妾,不知要多少。至于二十七个月服制当中,没有一个月不挟妓饮酒的,那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了。唉!白凤便把阿男忘怀了,可怜阿男是个痴心女子,他既心许了白凤,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头上,他也不肯忘怀的了。所以在京城里面,他父亲叫他拣女婿、缀了珠子在靴尖上,凭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万人当中,未尝没有一个俊俏后生,配得起阿男的。争奈阿男一心只在白凤身上,每到上场,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来,自己一定又脱下靴子,仔细验过那缀珠子的线,倘有点毛了,便拆下来换过。因此一连上了七八天的场,总没有人近得他分毫。内中不少轻薄少年,希图尝试的,走上场去,无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扑扑。因此一连七八天,休想有一个人近得他分毫。
这一天正要收场回去的时候,忽然人丛走出一个人来,像个家人打扮,对寇四爷道:“家爷请教头到宅子里去谈谈。”寇四爷对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贵上是谁?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见召?”那人道:“家爷姓万,是湖北人。从前在家乡时,曾认识教头的。”寇四爷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汉阳万夫强万员外?”那人道:“正是。因为不知教头下处在那里,叫家人等在这里相请,就请同去。”寇四爷道:“不知宅子在那里?”那人道:“进城到锡拉胡同便是。”寇四爷听说,便叫四娘“带了阿男,先回客店里去,我去拜望万员外去。”说罢就和那人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