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中间加一个“的”字,“我的笔”我可以送给人,“我的年纪”年年不同,“我的名字”既不能送给人,也不能随时改变。甚至同样几个字可以有两种意思:“我的书”可以是我买的,也可以是我写的;“你的信”可以是你寄给人的,也可以是人寄给你的;“他的照片”可以是把他照在里边的,也可以是他收藏的;“我的牌是新买的”,这副牌永远是我的,除非我把它送给人,“这回我的牌可好了”,这副牌几分钟之后就不存在了;“跑码头的专家”可以是对坐在家里的专家而言,也可以指一个先进的采购员。有人说“学习雷锋的好榜样”有语病,因为学习的是雷锋本人。这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雷锋的好榜样”完全可以理解为“雷锋这个好榜样”。
动词和宾语的关系更加是多种多样,有的得用许多话才说得清楚。同一个“跑”字,“跑街、跑码头、跑江湖、跑天津”是说在哪些地方跑来跑去,“跑买卖”是为什么目的而跑,“跑警报”是为什么原因而跑,“跑单帮、跑龙套”是以什么身分而跑,“跑马”
是让马为自己服务,“跑腿”是自己为别人服务,“跑电、跑水”是拦不住某种东西跑掉,“跑肚”是拦不住肚子里的东西跑掉。一般常说宾语代表动作的对象,那么上面例子里的名词都不能算做宾语,可是不算宾语又算什么呢?动词和宾语的关系确实是说不完的,这里不能一一列举,只说几个难于归类的例子:“报幕”、“谢幕”、“等门”、“叫门”、“跳伞”、“冲锋”、“闹贼”、“赖学”、“偷嘴”──这里的动作和事物之间是什么关系,您说?汉语里能在动词后面加个什么名词是异常灵活的,有了上下文常常可以出现意想不到的组合:例如“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高玉宝),“这些人认为所有的配角都是‘零碎’,一出戏就应当唱他一个人”(萧长华)。
跟修饰关系一样,同一动词加同一宾语还是可以有两种意义。教师说“我去上课”是去讲课,学生说“我去上课”是去听课;大夫说“我去看病”是给人看病,病人说“我去看病”是让人给他看病。
这些例子可以说明语言实践中的经济原则:能用三个字表示的意思不用五个字,一句话能了事的时候不说两句。比如“谢幕”,要把其中的意思说清楚还真不简单:“闭幕之后,观众鼓掌,幕又拉开,演员致谢”──这不太罗嗦了点儿吗?当然,经济原则在不同的语言里体现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比如汉语里说“你见着他了没有?见着了,”英语说“Did
youseehim?Yes,I
did。”汉语的回答必须重复问话里的动词,英语可以用did这个单音助动词来代替;英语did前边必得说出主语,汉语“见着了”前边不必说“我”
;英语要在前面来个yes,汉语不要。总的说来,汉语是比较经济的。尤其在表示动作和事物的关系上,几乎全赖“意会”,不靠“言传”。汉语里真正的介词没有几个,解释就在这里。
3.什么是“意义”
谈语言和意义,谈来谈去,有个重要问题还没有谈到:究竟什么是“意义”?这个问题很多不容易谈好,可是谈还是得试着谈谈。如果说“意义”是外界事物──包括各种物件,它们的特征和变化,它们的相互关系,以及这一切和说话的人的关系──在人的脑子里的反映,而这“意义”必须通过语言才能明确起来,这大概可以代表多数人的意见。问题在于“意义”依赖语言到什么程度。有一种意见认为没有语言就没有“意义”,这显然是言过其实。只要看几个月的婴儿,不会说话,可是“懂事儿”,也就是说,外界的某些事物在他脑子里是有意义的。又比如人们点点头,招招手,也都可以传达一定的意义。可见不是离开语言就没有“意义”。可是如果说,某种语言里没有这个词,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脑子里就缺少与此相应的概念,这就有几分道理。比如汉语里的“伯伯、叔叔、舅舅、姑夫、姨夫”在英语里都叫做“uncle”(俄语“дядя”),是不是说英语的人的脑子里就没有“父亲的哥哥、父亲的弟弟、母亲的弟兄、姑妈的丈夫、姨妈的丈夫”这些意义呢?当然不是这样。可是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些人都是uncle,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加以分辨。这就是说,只有与uncle相应的概念是鲜明的,而与“伯伯”等相应的概念是模糊的。反过来说,说汉语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伯伯”等等,这些概念是鲜明的,而“男性的长一辈的亲属”这样的概念是模糊的,是要费点劲才能形成的。对于外界事物,不同的语言常常做出不同的概括。我们总觉得外国话“古怪”,“别扭”,就是这个原故。
语言不可避免地要有概括作用或抽象作用。外界事物呈现无穷的细节,都可以反映到人的脑子里来,可是语言没法儿丝毫不漏地把它们全都表现出来,不可能不保留一部分,放弃一部分。比如现实世界的苹果有种种大小,种种颜色,种种形状,种种口味,语言里的“苹果”却只能概括所有苹果的共同属性,放弃各个苹果的特殊属性。概括之中还有概括,“水果”比“苹果”更概括,“食品”比“水果”更概括,“东西”比“食品”更概括。每一种语言都有一些这样高度概括的字眼,如“东西、事情、玩意儿、做、干、搞”
等等。
单词是这样,语句也是这样。比如“布鞋”,这里不光有“布”的意义,“鞋”的意义,这是字本身的意义;还有“是一种鞋而不是一种布”的意义,这是靠字序这种语法手段来表示的意义;还有“用……做成的……”的意义,这是在概括的过程中被放弃了的那部分意义。象“谢幕”那样的字眼,就放弃了很多东西,只抓住两点,“谢”和“幕”。
说是“放弃”,并不是不要,而是不明白说出来,只隐含在里边。比如“苹果”,并不指一种无一定大小、颜色、形状、口味的东西;同样,“布鞋”、“谢幕”也都隐含着某些不见于字面的意义。语言的表达意义,一部分是显示,一部分是暗示,有点儿象打仗,占据一点,控制一片。
暗示的意义,正因为只是暗示,所以有可能被推翻。比如说到某一位作家,我说“我看过他三本小说”,暗含着是看完的,可要是接着说,“都没有看完”,前一句暗示的意义就被推翻了。一位菜市场的售货员说过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位顾客来买辣椒,她问:‘辣椒辣不辣?’我说:‘辣,买点儿吧。’她说:‘哎哟!我可不敢吃。’后来又来了一位顾客,问我辣不辣。我一看她指的是柿子椒,就说:‘这是柿子椒,不辣,您买点儿吧。’她说:‘辣椒不辣有什么吃头!’说完走了。”这是听话人误会说话人的意思,也就是错误地认为对方有某种暗示的意义。
从前有个笑话:有个富翁,左邻是铜匠,右邻是铁匠,成天价丁丁东东吵得利害。富翁备了一桌酒席,请他们搬家,他们都答应了。赶到两家都搬过之后,丁丁东东还是照旧,原来是左边的搬到了右边,右边的搬到了左边。富翁所说的“搬家”暗含着搬到一定距离之外的意思,可是照字面讲,只要把住处挪动一下就是搬家,两位高邻并没有失信。
欧阳修的《归田录》里记着一个故事。五代时候,两位宰相冯道跟和凝有一天在公事房相遇。和凝问冯道:“您的靴是新买的,什么价钱?”冯道抬起左脚说:“九百钱。”
和凝是个急性子,马上回过头来责问当差的:“怎么我的靴花了一千八百?”训斥了半天,冯道慢慢地抬起右脚,说:“这一只也是九百钱。”这一下引起哄堂大笑。
暗示的意义甚至能完全脱离显示的意义。比如“谁知道”,有时候是照字面讲(“谁知道?请举手”),有时候却等于“我不知道”(“你说他会不会同意?”“谁知道!”)。修辞学上所说“比喻”、“借代”、“反语”等等,都是这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例子。就因为暗示的意义不太牢靠,所以法令章程所用的语言尽量依靠显示,尽量减少暗示,防备坏人钻空子。与此相反,诗的语言比一般语言更多地依赖暗示,更讲究简练和含蓄。
有时候暗示的意义可以跟显示的意义不一致而同时并存──一般是分别说给同时在场的两个人听的,──这就是所谓一语双关。《芦荡火种》第九场刁德一审问沙奶奶,叫阿庆嫂去劝她供出新四军伤病员转移的地址。阿庆嫂对沙奶奶说:“你说呀。一说出来,不就什么都完了吗?”这里的“什么”,在刁德一听来,指的是沙奶奶如果不说就要面临的灾难;在沙奶奶听来,指的是伤病员的安全。(后来改编成《沙家浜》时,这一段删去了。)以上讲的都还是语言本身的意义。我们说话的时候还常常有这种情形:有一部分意义是由语言传达的,还有一部分意义是由环境补充的。比如听见隔壁屋子里有人说“刀!”
,你就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刀”,或者“刀找着了”,或者“拿刀来”,或者“给你刀”,或者“小心刀”,或者别的什么。前面讲过的“我的书”,“你的信”
,“我去上课”,“我去看病”等等,本身有歧义,只有环境能够决定它是什么意思。
语言和环境的关系还有另外的一面,那就是,二者必须协调,否则会产生可笑的效果。比如你跟人打牌,人家夸你打得好,你说,“打不好,瞎打”,这是客气。可是如果象相声里边那位打呼噜特别利害的朋友对同屋的人说,“打不好,瞎打”,那就叫人啼笑皆非了。有一位华侨回国之后学会了一些寒暄的话,有一天送客到门口,连声说,“留步,留步”,弄得客人只好忍着笑嗯啊哈地走了。
语言的地面上坎坷不平总之,在人们的语言活动中出现的意义是很复杂的。有语言本身的意义,有环境给予语言的意义;在语言本身的意义之中,有字句显示的意义,有字句暗示的意义;在字句显示的意义之中,有单字、单词的意义,有语法结构的意义。这种种情况从前人也都知道,所以才有“言不尽意”,“意在言外”,“求之于字里行间”这些个话。
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什么教训呢?是不是可以说:语言的确是一种奇妙的、神通广大的工具,可又是一种不保险的工具。听话的人的了解和说话的人的意思不完全相符,甚至完全不相符的情形是常常会发生的。语言的地面上是坎坷不平的,“过往行人,小心在意”。说话的人,尤其是写文章的人,要处处为听者和读者着想,竭力把话说清楚,不要等人家反复推敲。在听者和读者这方面呢,那就要用心体会,不望文生义,不断章取义,不以辞害意。归根到底,作为人们交际工具的语言,它的效率如何,多一半还是在于使用的人。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