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谈异
1.汉语有多少方言
每一个离开过家乡的人,每一个有外乡人的市镇或村庄的居民,都曾经听见过跟自己说的话不一样的外乡话。在象上海这样的“五方杂处”的城市,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机会跟说外乡话的人打交道。比如有一家无锡人搬来上海住,他们家里说的是无锡话,他们家里请的保姆说的是浦东话,他们楼上住着一家常州人,说的是常州话,隔壁人家是广东来的,说的是广州话,弄堂口儿上“烟枝店婶婶”说的是宁波话。他们彼此交谈的时候,多半用的是不纯粹的上海话,也许有几个老年人还是用他们的家乡话,别人凑合着也能懂个八九成(除了那位广东老奶奶的话)。他们在电影院里和收音机里听惯了普通话,所以要是有说普通话的人来打听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对付一气。这些人家的孩子就跟大人们有点不同了,他们的普通话说得比大人好,他们的上海话更加地道,那些上过中学的还多少懂几句外国话,在他们的生活里,家乡话的用处越来越小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全国人民至少是大城市居民的既矛盾而又统一的语言(口语)生活。
大家都知道汉语的方言很多,可究竟有多少呢?很难用一句话来回答。看你怎样给方言下定义。如果只要口音有些不同,就算两种方言,那就多得数不清,因为有时隔开十里二十里口音就不完全一样。要是一定要语音系统有出入(甲地同音的字乙地不同音,而这种分合是成类的,不是个别的),才算不同的方言,大概会有好几百,或者一二千。要是只抓住几个重要特点的异同,不管其他差别,那就可能只有十种八种。现在一般说汉语有八种方言就是用的这个标准。这八种方言是:北方话(从前叫做“官话”)、吴语、湘语、赣语、粤语、客家话、闽南话、闽北话。①实际上这北方话等等只是类名,是抽象的东西。说“这个人说的是北方话”,意思是他说的是一种北方话,例如天津人和汉口人都是说的北方话,可是是两种北方话。只有天津话、汉口话、无锡话、广州话这些才是具体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只有一种天津话,没有两种天津话。宁可把“方言”的名称保留给这些个“话”──刚才说了,汉语里大概有好几百或者一二千,──把北方话等等叫做方言区。一个方言区之内还可以再分几个支派,或者叫做方言群,比如北方话就可以分华北(包括东北)、西北、西南、江淮四大支。
①这些名称有的用“话”,有的用“语”。有些学者嫌这样参差不好,主张一律称为方言:北方方言、吴方言等等。能够这样当然很好,不过旧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
方言语汇的差别方言的差别最引人注意的是语音,划分方言也是主要依据语音。这不等于不管语汇上和语法上的差别。事实上凡是语音的差别比较大的,语汇的差别也比较大。至于语法,在所有汉语方言之间差别都不大,如果把虚词算在语汇一边的话。
现在引一段苏州话做个例子来看看。①俚走出弄堂门口,叫啥道天浪向落起雨来哉。
他走出胡同口儿,谁知道天上下起雨来了。
啊呀,格爿天末实头讨厌,吃中饭格辰光,阿呀,这种天么实在讨厌,吃午饭的时候,还是蛮蛮好格,那咾会得落雨格介?
还是很好很好的呀,怎么会下雨的呀?
又弗是黄梅天,现在是年夜快哉呀!
又不是黄梅天,现在是快过年啦!
这里可以看出,苏州话和普通话在语汇上是很有些差别的。可是语法呢?抛开虚词,这里只有两点可说,苏州话的“蛮”相当于普通话的“很”,可是苏州话可以说“蛮蛮”(加强),普通话不能说“很很”;苏州话说“年夜快”,普通话说“快过年”,语序不同。
当然不是说苏州话和普通话在语法上的差别就这一点儿,可是总的说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语汇方面有两处需要说明:一,不是任何“口儿”苏州话都叫“门口”,这里写的是上海的事情,上海的里弄口儿上都有一道门,所以说“弄堂门口”。二,不是所有的“这种”
苏州话都说“格”,只有意思是“这么一种”并且带有不以为然的口气的“这种”才说成“格”。
比较方言的语汇,首先要区别文化语汇和日常生活语汇。文化语汇,特别是有关新事物的用语,各地方是一致的,有例外也是个别的。比如下面这句话:“做好农田基本建设工作,有计划有步骤地把旱田改造成水田,把坏地改造成好地,是从根本上改变这些地区的自然面貌,扩大稳定高产农田面积的重要措施”,方言的差别只表现在“把”、“是”
、“的”、“这些”等虚词上,在实词方面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比较方言的语汇,还应当特别注意:别以为都是一对一的关系,常常是一对多乃至多对多的关系(几个一对多凑在一块儿)。比如语气词,每个方言都有自己的语气词系统,两个方言之间常常是不一致的。不但是虚词,实词方面也不见得都是一对一。鲁迅的小说《社戏》里写阿发、双喜他们偷吃田里的罗汉豆,这罗汉豆是绍兴方言,别处叫蚕豆,绍兴话里也有蚕豆,可那是别处的豌豆。又如钟和表,南方的方言都分得很清,可是北方有许多方言不加分别,一概叫做表。又比如你听见一个人说“一只椅子四只脚”,你会以为他的方言里只有“脚”,没有“腿”,管腿也叫脚。其实不然,他的方言跟你的方言一样,腿和脚是有分别的,只是在包括这两部分的场合,你用“腿”概括脚,他用“脚”概括腿罢了。还有比这更隐晦的例子。比如两个朋友在公园里碰见了,这一位说:“明儿星期天,请你到我们家坐坐。”那一位说:“我一定去。”这一位听了很诧异,说:“怎么,你倒是来不来呀?”他诧异是因为按照他的方言,他的朋友应该说“我一定来”。
①引自倪海曙的苏州话小说《黄包车》,收入作者的《杂格咙咚集》(1950)。
2.主要的语音分歧
汉语方言的语音差别是很大的。上面那一段苏州话,用汉字写下来,你虽然不是吴语区的人,也能懂个十之八九。可要是让一个苏州人说给你听,管保你懂不了三成。撇开语调不谈,单就字音来比较,我们可以指出汉语方言中间主要有哪些分歧。汉语字音是由声、韵、调三个成分构成的,这三方面都有一些影响面比较大的分歧点。但是在谈到这些特点以前,得先知道音类分合和音值异同的区别。最好拿声调来做例子。普通话只有四声,苏州话却有七声,这里显然有调类分合的问题。可是同是阳平声的字(如“前”、“年”),普通话是高升调,苏州话是低升调,听起来不一样,这只是调值不同,不关调类的事。再举个韵母的例子。比如萧豪韵的字,在普通话里是一个韵(ao,iao),在吴语区方言里也都是一个韵,可是这个韵母的音在这些方言里不一致,其中也很少是跟普通话相同的;这也只是音值的问题,不是音类的问题。我们要谈的语音分歧是音类上的,不是音值上的。下面列举一些主要的分歧。有一点需要先在这里交代一下:这里指出来的某某方言区有某某特点,都是就大势而论,常常有部分方言是例外。
(1)有没有浊声母。这里说的浊声母指带声的塞音、塞擦音、擦音,不包括鼻音和边音。汉语方言里只有吴语和一部分湘语有浊声母,在这些方言里,举例来说,“停”和“定”是一个浊声母,跟“听”的声母不同,跟“订”的声母也不同。这种浊声母在各地方言里变化的情况如下(用dh代表上面说的那个浊声母):
吴,湘部分,闽部分湘部分,闽部分北,粤客,赣(2)在-i和-ü
前边分不分z-,c-,s-和j-,q-,x-(或g-,k-,h-),例如“酒、秋、想”等字和“九、邱、响”等字是否声母相同。①闽语,粤语,客家话,吴语,少数北方话(20%),少数湘语,少数赣语有分别。多数北方话(80%),多数湘语,多数赣语无分别。
(3)分不分z-,c-,s-和zh-,ch,sh-,例如“资、雌、丝”等字和“知、痴、诗”等字是否声母相同。多数北方话(华北、西北的大多数,西南、江淮的少数),湘语,一部分赣语,一部分客家话分两套声母,但是字的归类不完全相同,有些字在某些方言里是zh-,ch-,sh-,在另一些方言里是z-,c-,s-。闽语,粤语,吴语,一部分赣语,一部分客家话,少数北方话(西南、江淮的多数)只有一套声母,发音绝大多数是z-,c-,s-。
(4)分不分n-和l-,例如(一)“脑、难”和“老、兰”是否声母相同,(二)“泥、年”和“犁、连”是否声母相同。
(一)(二)都分粤,客,吴,北多数(一)不分,(二)分湘,赣,北(西北少数,西南少数)(一)(二)都不分
北(西南多数,江淮多数)闽语分n-和l-,但是字的归类跟上面第一类方言不完全一致,闽北话比较接近,闽南话很多字由n-变成l-。
(5)n-,ng-和零声母的分合。可以把有关的字分四类来看。
(一)“碍、爱、耐”是否声母相同。
碍ng-≠爱O-≠耐n-闽,粤,客,吴碍ng-=爱ng-≠耐n-赣,湘部分,北部分碍O-=爱O-≠耐n-湘部分,北部分碍n-=
爱n-=耐n-北少数(二)“牛”和“扭”是否声母相同。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