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钓到了两尾鲈鱼,轻快地提了起来,好像钓的是鲭鱼,把鱼从船边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当然,而不用什么抄网,接着就在鱼头后部打上一拳。午餐前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来游泳时,湖面正是我们离去时的老地方,连码头的距离都未改分厘,不过这时却已刮起一阵微风。这地方看来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这个湖你可以离开几个钟点,听凭湖里风云多变,而再次回来时,仍能见到它平静如故,这正是湖水的经常可靠之处。在水浅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丫丫,陈旧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丛摇晃,而蛤贝的爬行踪迹也历历可见。一群小鱼游了过去,游鱼的影子分外触目,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和明显。另外还有来宿营的人在游泳,沿着湖岸,其中一个拿着一块肥皂,水显得模糊和非现实的了。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这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
上岸后到农家去吃饭,穿过丰饶的满是尘土的田野,在我们橡胶鞋脚下踩着的只是条两股车辙的道路,原来中间那一股不见了。本来这里布满了牛马的蹄印和薄薄一层干透了的粪土。那里过去是三股道.任你选择步行的:如今这个选择已经减缩到只剩两股了。有一剎那我深深怀念这可供选择的中间道。小路引我们走过网球场,蜿蜒在阳光下再次给我信心。球网的长绳放松着,小道上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和野草,球网(从六月挂上到九月才取下)这时在干燥的午间松弛下垂,日中的大地热气蒸腾,既饥渴又空荡。农家进餐时有两道点心可资选择,一是紫黑浆果做的馅饼,另一种是苹果馅饼;女侍还是过去的普通农家女,那里没有时间的间隔,只给人一种幕布落下的幻象一一女侍依旧是十五岁,只是秀发刚洗过,这是惟一的不同之处一一她们一定看过电影,见过一头秀发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不能摧毁的树林,牧场上永远永远散发着香蕨木和红松的芬芳,夏天是没有终了的;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画图,带着单纯恬静的农舍,小小的停船处,旗杆上的美国国旗衬着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在拂动,沿着树根的小路从一处小屋通向另一处,小路还通向室外厕所,放着那铺撒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纪念品的一角里,陈列着仿制的桦树皮独木舟和与实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这是美国家庭在游乐,逃避城市里的闷热,想一想住在小湖湾那头的新来者是“一般人”呢还是“有教养的”人,想一想星期日开车来农家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小鸡不够供应而吃了闭门羹。
对我说来,因为我不断回忆往昔的一切,那些时光那些夏日是无穷宝贵而永远值得怀念的。这里有欢乐、恬静和美满。到达(在八月的开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农家的大篷车一直驶到火车站,第一次闻到空气中松树的清香,第一眼看到农人的笑脸,还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亲对这一切的指手画脚,然后是你坐着的大车在十里路上的颠簸不停,在最后一重山顶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梦魂萦绕的这汪湖水,已经有十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其中宿营人看见你去时的欢呼和喧哗,箱子要打开,把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今天抵达已经较少兴奋了,你一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树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车取了几个行李袋,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收拾停当,一点儿没有骚动,没有搬大箱子时的高声叫唤了。)
恬静、美满和愉快。这儿现在惟一不同于往日的,是这地方的声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宁的舱外推进器的声音。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候会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华飞逝。在那些旧时的夏季里,所有马达是装在舱里的,当船在远处航行时,发出的喧嚣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单汽缸或双汽缸的发动机,有的用通断开关,有的是电花跳跃式的,但是都产生一种在湖上回荡的催眠声调。单汽缸噗噗震动,双汽缸则咕咕噜噜,这些也都是平静而单调的音响。但是现在宿营人都用的是舱外推进器了。在白天,在闷热的早上,这些马达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夜间,在静静的黄昏里,落日余晖照亮了湖面,这声音在耳边像蚊子那样哀诉。我的孩子钟爱我们租来使用舱外推进器的小艇,他最大的愿望是独自操纵,成为小艇的权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学会稍稍关闭一下开关(但并不关得太紧),然后调整针阀的诀窍。注視着他使我记起在那种单汽缸而有沉重飞轮的马达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应付自如。那时的马达船没有离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当的时候关闭马达,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边。但也有一种方法可以使机器开倒车,如果你学到这个诀窍,先关一下开关然后再在飞轮停止转动前,再开一下,这样船就会承受压力而倒退过来。在风力强时要接近码头,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来就很困难了,如果孩子认为他已经完全主宰马达,他应该使马达继续发动下去,然后退后几英尺,靠上码头。这需要镇定和沉着的操作,因为你如果很快把速度开到一秒钟二十次,你的飞轮还会有力量超过中度而跳起来像斗牛样的冲向码头。
我们过了整整一星期的露营生活,鲈鱼上钩,阳光照耀大地,永无止境,日复一日。晚上我们疲倦了,就躺在为炎热所蒸晒了一天而显得闷热的湫隘卧室里,小屋外微风吹拂使人嗅到从生锈了的纱门透进的一股潮湿味道。瞌睡总是很快来临,每天早晨红松鼠一定在小屋顶上嬉残,招到伴侣。清晨躺在床上一一那个汽船像非洲乌班基人嘴唇那样有着圆圆的船尾,她在月夜里又是怎样平静航行,当青年们弹着曼陀铃姑娘们跟着唱歌时,我们则吃着撒着糖末的多福饼,而在这到处发亮的水上,夜晚乐声传来又多么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早饭过后,我们到商店去,一切陈设如旧一一瓶里装着鲦鱼、塞子和钓鱼的旋转器混在牛顿牌无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间,被宿营的孩子们移动得杂乱无章。店外大路已铺上沥青,汽车就停在商店门前。店里,与往常一样,不过可口可乐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药草根水、桦树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时汽水会冲我们一鼻子,而使我们难受。我们在山间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儿乌龟在太阳曝晒的圓木间爬行,一直钻到松散的土地下,我们则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虫子喂食游乐自如的鲈鱼。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当家做主的我和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上。雷电来临了,又重演了一出为我儿时所畏惧的闹剧。这出戏第二幕的高潮,在美国湖上的电闪雷鸣下所有重要的细节一无改变。这是个宏伟的场景,至今还是幅宏伟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稔,首先感到透不过气来,接着是闷热,小屋四周的大气好像凝滞了。过了下午的傍晚之前(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天际垂下古怪的黑色,一切都凝住不动,生命好像夹在一卷布里,接着从另一处来了一阵风,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还有那作为警告的隆隆声。以后铜鼓响了,接着是小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再以后乌云里露出一道闪光,霹雳跟着响了,诸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做声。光明、希望和心情的奋发,宿营人带着欢笑跑出小屋,平静地在雨中游泳,他们爽朗的笑声,关于他们遭兩淋的永无止尽的笑语,孩子们愉快地尖叫着在雨里嬉戏,有了新的感觉而遭受雨淋的笑话,用强大的不可摧毁的力量把几代人连接在一起。遭人嘲笑的人却撑着一把雨伞膛水而来。
当其他人去游泳时,我的孩子也说要去。他把水淋淋的游泳裤从绳子上拿下来,这条裤子在雷雨时就一直在外面淋着,孩子把水拧干了。我无精打采,一点儿也没有要去游泳的心情,只注視着他,他的硬朗的小身子,瘦骨嶙峋,看到他皱皱眉头,穿上那条又小又潮湿和冰凉的裤子,当他扣上泡涨了的腰带时,我的下腹为他打了一阵死一样的寒战。
冯亦代译
窗外
奥.帕斯
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在法西斯炸弹下》、《口头上的自由》和散文集《孤独的迷宫》等。一九九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我的窗外大约三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座墨绿色的高树林一一树叶和树枝形成的高山,它摇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倾倒下来。由聚在一起的欧洲山毛榉、欧洲白桦、杨树和欧洲白蜡树构成的村子坐落在一块稍微凸起的土地上,它们的树冠都倒垂下来,摇动不息,仿佛不断颤抖的海浪。大风撼动着它们,吹打着它们,直到使它们发出怒吼声。树林左右扭动,上下弯曲,然后带着高亢的呼啸声重新挺直身躯。接着又伸展肢体,似乎要连根拔起、逃离原地。不,它们不会示弱。折断的树根和树叶的疼痛,植物的强大韧性,绝不亚于动物和人类。倘若这些树开步走的话,它们一定会摧毁阻碍它们前进的一切东西。但是它们宁肯立在原地不动:它们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只有浆液。使得它们定居的,不是暴怒或恐惧,而是不声不响的顽强精神。动物可以逃走或进攻,树木却只能“钉”在原地。那种耐性,是植物的英雄主义。它们不是狮子也不是蛇,而是圣栎树和加州胡椒树。
天空布满钢铁色的云,远方的云几乎是白色的,靠近中心的地方即树林的上方就发黑了,那里聚集着深紫色的暴怒的云团。在这种虎视眈眈的云团下,树林不停地叫喊。树林的右翼比较稀疏,两棵连在一起的山毛榉的枝叶形成一座阴暗的拱门。拱门下面有一块空地,那里异常寂静,像一个明晃晃的小湖,从这里看得不完全清楚,因为中间被邻居家的墙头苫盖物隔断了。那个墙头不高,上端是用砖砌成的方格,顶上覆盖着冰冷的绿玫瑰。玫瑰有一些部位没有叶子,只长着许多疙瘩的枝干和交叉在一起的、竖着尖刺的长枝条。它有许多手臂、螯足、爪子和装备着尖刺的其他肢体:我从没有想到,玫瑰竟像一只巨大的螃蟹。
庭院大约有四十平方米;地面是水泥的。除了玫瑰,点缀它的还有一块长着雏菊的小小的草地。在一个墙角处有一张黑木小桌,但已散架。它原是做什么用的呢?也许曾是一个花盆座。每天,我在看书或写作的时候,有好几个小时总是面对着它。不过,尽管我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但我还是觉得它摆在那里不合适:它放在那里干什么?有时我看到它就像一个过错,一个不应该有的行为;有时则觉得它仿佛是一种批评,对树木和风的修辞的批评。在最里的角落里有一个垃圾筒,一个六十厘米高、直径有半米的金属圆柱体:四个铁丝爪支着一个铁圈儿,铁圈上装着一个生锈的盖子,铁圈下挂着一个盛垃圾用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火红色的。又是一个螃蟹似的东西。桌子和垃圾筒,砖墙和水泥地,封闭着那个空间。它们封闭着空间还是它们是空间的门呢?
在山毛榉形成的拱门下,光线已经深入进来。它那被颤抖的树影包围着的稳定状态几乎是绝对的。看到它后,我的心情也平静了。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思绪收拢了,久久地保持着平静。这种平静是阻止树木逃走、驱散天上的乌云的力量吗?是此时此刻的重力吗?是的,我已经知道,自然界一一或像我们说的那样:包围着我们,既产生又吞噬我们的万物与过程的总和一一不是我们的同谋,也不是我们的心腹。无论把我们的感情寄予万物还是把我们的感觉和激情赋予它们,都是不合理的。把万物看作生活的向导和学说也不合理吗?学会在激荡的旋风中保持平静的艺术,学会保持平静,变得像在疯狂摇动的树枝中间保持稳定的光线那样透明,可以成为生活的日程表。但是那一块空地已经不是一座椭圓形小湖,而是一个白热的、布满极为纤细的阴影纹络的三角形。三角形难以察觉地摇动着,直到渐渐地产生一种明亮的沸腾现象,先是在边缘一带,然后在火红的中心,沸腾的力量愈来愈大,仿佛所有的液体光线都变成了一种沸腾的、愈来愈黄的物质。会爆炸吗?泡沫以一种像平静的呼吸一样的节奏不断地燃烧和熄灭。天空愈来愈暗,那一块光线的空地也愈来愈亮、闪烁得愈厉害,几乎像一盏在动荡的黑暗中随时会熄灭的灯。树林依然挺立在那里。只不过沐浴的是另一种光辉。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