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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郭宏安译
巴西雨林
伊.久拉
伊耶什.久拉(1902—1983),匈牙利作家、诗人。主要作品有《废墟上的秩序》等。
在老比尤达,有一条通向乌杰拉契教堂的街道像广场一般宽阔。我住的平房比往常更加低矮了。隆起的齐窗高的路面好似在冻结的洪水中凝固不动。从这样一幢房子一一一家私人开的小酒馆里,一个衣着讲究、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走进了星期五的黄昏之中。她的眼睛模糊不清,因为她已烂醉如泥。她优雅地摇晃着。宽阔的街道上的玄武岩石子装扮成山涧中的踏脚石,捉弄着她,这也正是她每隔两块石子才踏上一脚的缘由。由于所有的石子都是湿漉漉的,整个景象就更为逼真了。天正下着雨,密集而均匀地下着,就像在热带,虽然十一月已经来临。如注的大雨被路灯的光芒梳成了许多细线。女人蓬乱的头发上也洒下了那么多的细线。她浑身湿透了。
她浑身湿透了,但对此却全然不知。否则,她就不会拨开雨线,就像分开芦苇荡中的芦苇或掀开某些南方理发店的珠帘。然而这道珠帘后又出现了另一道,接着又是一道,十道,二十道,一百道,一千道,成千上万道。
所有这一切当然都只是错觉。真实情形是女人正走在蔓生植物一一巴西雨林垂挂的卷须之中。她四周的树上密布着色彩艳丽的长尾小鹦鹉,啼叫不巳的猴子,凶狠可憎的毒蛇,甚至还有许多临时来南美栖息的动物。此时此刻谁不想助她一臂之力呢?正如夏多布里昂所说的那样,许多与当地女性扣人心弦的浪漫冒险正是这样真正开始的。是的,但有一个因素被人们忽视了一一那就是雨林中的特殊距离。我那水手般的眼睛告诉我,我们两人之间,至少有千里之隔。
高兴译
雅,伊瓦什凯维奇
雅罗斯拉夫.伊瓦什凯维奇(1894—1980),波兰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酒神》和长篇小说《名望与光荣》等。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天气反常地暖和,树上也见不到一片黄叶。葱茏茂密的枝柯之间,也许个别地方略见疏落,也许这儿或那儿有一片叶子颜色稍淡;但它并不起眼,不去仔细寻找便难以发现。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晶莹璀璨,挺拔的槲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农村到处是欢歌笑语。秋收已顺利结束,挖土豆的季节正碰上艳阳天。地里新翻的玫瑰红土块,有如一堆堆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娇艳。我们许多人一起去散步,兴味酣然。自从我们五月来到乡下以来,基本上一切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欢快的心田。
我们漫步田野。在林间草地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草莓。我把它含在嘴里,它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真是一种稀世的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在我的嘴角唇边久久地不曾消逝。这香甜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时光。
此刻我才察觉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自己独特的色调。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草莓的香味形象地使我想起,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的欢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须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地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地、马铃薯和向日葵散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
我们常以为自己还是妙龄十八的青年,还像那时一样戴着桃色眼镜观察世界,还有着同那时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突变。简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锦,韶华灿烂。大凡已成为我们的禀赋的东西都经得起各种变化和时间的考验。
但是,只须去重读一下青年时代的书信,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想法是何其荒诞。从信的字里行间飘散出的青春时代呼吸的空气,与今天我们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彩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一一但只不过是“还很年轻”!还有许多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年期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的落成。
然而,六月的气息已经一去不返了。它虽然曾经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浸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
易丽君译

威.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1897—1962),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喧哗与骚动》等。一九四九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头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衬着蓝天。一阵飕飕的风拂过,宛如一泓清水,他似乎可以从路上抬起双脚,乘风游上并越过山去。风充满了他胸前的衬衫,拍打着他周身宽松的短外衣和裤子,搅乱了他那宁静的圆胖面孔上边没有梳理的头发。他瘦长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进的动力,好像他的身体被一个古怪的上帝催眠,进行着木偶式的操作,而时间和生命越过他逝去,把他抛在后面。最后,他的影子到达山顶,头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对面的山谷,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显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顶依山耸立,犹如梦境一般,红色的、浅绿色的和橄榄色的屋顶,掩映在开花的橡树和榆树丛中。三株白杨的叶子在一堵阳光照射的灰墙上闪亮,墙边是白色和粉红色花朵盛开的梨树和苹果树;虽然山谷没有一丝风影,树枝却在四月的压迫下变得弯曲,树叶间浮荡着银色的雾。整个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宁静而巨大,伸出很远,跨过谷地。到处都有一缕青烟缭绕。村庄在夕阳下笼罩着一片寂静,似乎它已沉睡了一个世纪;欢乐和忧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着时间的终结。
从山顶眺望,山谷是一幅静止的树木和屋宇的镶嵌画。山顶上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湿润、布满牛马蹄痕的杂乱的一小块一小块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烬和生锈的罐头盒,看不到贴满的色情画和广告的告示牌。没有争斗、虚荣心、野心、贪婪和宗教争论的一丝痕迹,他也看不到被烟草染污的法院布告栏。山谷中除了袅袅上升的青烟和白杨的颤抖外,没有任何活动,除了一个铁砧的有节奏的微弱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他脸上的平淡无奇开始转化为内心的冲动,心灵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阴影像一个特异的人映在教堂上,一瞬间他几乎抓住了一些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躲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突破心灵屏障与他交流。在他身后是用他的双手干一天粗活,去与自然斗争,取得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是一种以他的身体和不少生存日子力代价取得的胜利;在他前面是一座村庄,他这个连领带也不系的临时工的家庭就在那里。此外,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天的艰苦劳动以得到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这样,他开始明白了自己命运的无关紧要,他的心今后不再为那些道德说教和原则所干扰,最后,他却被春天落日时分的一个山谷不可抗拒的魅力所打动。
太阳静静地西沉,山谷突然处于暗影之中,他一直在阳光下生活和劳动,现在太阳离开他,他那不安的心第一次宁静下来。在黄昏中,这儿的林间女神和农牧神可能在冰冷的星星下,尖声吹奏风笛,用钹发出颤声和嘶嘶声,造成一片喧嚷……在他身后是满天火红的落霞,在他前面是映衬在变幻的天空中的山谷。他站在一端地平线上,凝视着另一端地平线,那里是无穷无尽的苦役而又使人不能安寝的尘世;他心事浩渺,有一段时间他忘掉了一切……现在他必须回家去了,他于是缓步下山。
申奥译
再到湖上
爱.布.怀特
爱.布.怀特(1899一1985),美国散文家。他的文集主要有《这里是纽约》、《街角过来第二棵树》、《我的罗盘上的方位》等。
大概在一九0四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间露营小屋,带了我们去消磨整个八月。我们从一批小猫那儿染上了金钱癣,不得不在臂腿间日日夜夜涂上旁氏浸膏,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是除了这一些,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一年年夏季我们都回到这里来一一总是从八月一日起,逗留一个月时光。这样一来,我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就在几星期前,这种想望越来越强烈,我便去买了一对钓鲈鱼的钩子,一只能旋转的盛鱼饵器,启程回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湖上,预备在那儿垂钓一个星期,还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带了去,他从来没有让水没过鼻梁过,他也只有从列车的车窗里,才看到过莲花池。在去湖边的路上,我不禁想像这次旅行将是怎样的一次。我缅想时光的流逝会如何毁损这个独特的神圣的地方一一险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营小屋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沥青路,我又缅想那些已显荒凉的其他景色。一旦让你的思绪回到旧时的轨迹时,简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记忆起这么多的去处。你记起这件事,瞬间又记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对于那些清晨的记忆是最清楚的,彼时湖上清凉,水波不兴,记起木屋的卧室里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些味道发自小屋的木材,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林的潮味混为一气。木屋里的间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顶上的,由于我总是第一个起身,便轻轻穿戴以免惊醒了别人,然后偷偷溜出小屋去到清爽的气氛中,驾起一只小划子,沿着湖岸上一长列松林的阴影航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让划桨在船舷上碰撞,惟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的宁静。
这处湖水从来不该被称为渺无人迹的。湖岸上处处点缀着零星小屋,这里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树林密布。有些小屋为邻近的农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去就餐,那就是我们家的办法。虽然湖面很宽广,但湖水平静,没有什么风涛,而且,至少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
我谈到沥青路是对的,就离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当我和我的孩子回到这里,住进一间离农舍不远的小屋,就进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还能说它与旧日了无差异一一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卧室的气味,还听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着湖岸去找一条小船。我开始幻觉到他就是小时的我,而且,由于换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在我们留居湖边的时候,不断显现出来。这并不是全新的感情,但是在这种场景里越来越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行动中,在我拿起鱼饵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谈到另外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我的父亲在说话或是在摆弄他的手势。这给我一种悚然的感觉。
次晨我们去钓鱼,我感到鱼饵盒子里的蚯蚓同样披着一层苔藓,看到蜻蜓落在我钓竿上,在水面几英寸处飞翔,蜻蜓的到来使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过是海市蜃楼,一无岁月的间隔。水上的涟漪如旧,在我们停船垂钓时,水波拍击着我们的船舷有如窃窃私语,而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划子,一如过去那样漆着绿色,折断的船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陈年的水迹和碎屑一一死掉的翅虫蛹,几片苔藓,锈了的废鱼钩和昨日捞鱼时的干血迹。我们沉默地注视着钓竿的尖端,那里蜻蜒飞来飞去。我把我的钓竿伸向水中,短暂而又悄悄避过蜻蜓,蜻蜓已飞出二英尺开外,平衡了一下又栖息在钓竿的梢端。今日戏水的蜻蜒与昨日的并无年限的区别一一不过两者之一仅是回忆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視着蜻蜒,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目眩起来,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着的钓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