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诸夫人乃乘太后之御舟,如上所述者,以赴此岛而游庙焉。庙筑于小岛上,岛之中有一洞,盖从未有人入其中者。俗传此洞为龙王之居,太后深信之。而庙遂以是得名。
余等留庙片刻,回抵宫内,诸夫人即兴辞登轿。既至宫门,易来时之轿而归。余循常例以诸宾所述之言及曾否表示欢迎之感忱,详以入告。太后曰:“吾爱伊文斯夫人,吾料渠乃极佳之女子也,窥其举止,似与向所见之美国女子迥异,余雅喜接晤娴习礼仪之人。”旋又述及绘像一事曰:“奇哉!‘康格夫人何发此想?何谓绘像?趣语吾来!”余谓日须端坐数小时。言未竟,太后面呈惊态,似惮其烦,急问端坐何为。余谓坐之必端,终始如一,盖便画士之临绘耳。太后曰:“像成而余将耋矣。”余告以前旅巴黎时,亦尝倩加尔画士绘有一像。太后即命取视之,俾知真像。余随命身旁太监至余家中取之。太后曰:“曷为必余坐而绘之?岂他人不能为代乎?”余谓:“此乃老祖宗之像,他人焉能代?故必亲坐而后可。”太后问:“坐时每次服饰须同否?余以”必同“答。太后谓:”中国画家,一面其人,即能挥毫而成,殊不费事。泰西高等画家,当亦能尔也。“余乃详述中西画法不同之处,且谓伊苟一见画像,即明其殊异之所在,而所以必坐多日之理由,亦可了然也。
太后谓余曰:”女画士性情如何?能华语否?“余答:”素稔加尔女士之为人,固一极端正之女子也,惟不谙华语耳。“太后曰:”渠兄久司海关,渠何以不谙华语?“余谓:”加尔女士离华已久,其旅华时日,计之极短。盖长从事于欧美间也。“太后曰:”渠不谙华语,殊慰余怀。余之踌躇不愿绘像者,即为须留外国人于宫耳。盖宫人类喜闲谈,或将以余不愿人知之事语之。“余谓:”此乃必无之事,加尔女士既不谙华语,宫中舍余等母女三人外,又无谙英语者。“太后曰:”良难深恃,渠等寓宫少时,将能谙习。“又曰:”绘像究须几时蒇事?“余谓:”此全恃坐次之多寡,坐时之修短。“余不欲以实情告,盖恐其不耐此,第谓:”俟女画士抵时,当嘱其速成蒇事也。“太后曰:”康格夫人之请难却。故余诿谓须商之诸大臣,俾得有暇斟酌,此尔所知者也。如尔素稔女画士之为人,且以为可以容其入宫,则不妨召之来。而余命庆亲王答复康格夫人可也。惟是如何布置,吾等要当先为商酌。盖外国女子留居宫内,向无此例。且吾每入夏季,必避暑颐和园。其地距城甚远,吾意女画士必不能逐日奔波也。然则将何以处此,且必有人长日防守之。兹事良不易解决,余殊无主见,尔又曷能任防守之役耶?纵尔以为能之,而令宫中之人,日间无与谈话之机矣。然夜间又谁与同寝处而守之者。“太后绕室而走,沉思良久,旋忽笑曰:”得矣,吾能幽之如囚,而使之不自觉也。然此则全赖尔母女三人,为吾为之。尔等其各谨慎从事,余亦将为留意焉。余将谕令以醇亲王之府邸为加尔女士税驾之所。“醇亲王为光绪帝之生父,其府邸密迩太后之宫,车行约十分钟可达,在颐和园之外,而不与宫院相接者也。
太后又曰:“尔晨与同来,暮与同归相处,吾意此为艰难中极妥当之法。惟女画士收发之函件,须时留意,尔其不免倍增辛勤欤!然尔当知余于此类事务,若此不惮烦琐者,盖求免将来之周折耳。尚有一事,亦须格外谨慎,则为监视加尔女士,俾勿与皇帝语。余作此言,盖以皇帝腼腆性成,尔所素知,言语间恐或忤之耳。余于绘像之际,拟另派太监四人,伺候一切。”太后于是又曰:“尔曳余袖时,余见康格夫人注目视尔,不知彼作何想。第尔且不必措意,听其作何想可也。尔之意,纵康格夫人有所误会,余固知之也。且知尔之此举,实所应然。”余谓:“康格夫人,或疑余将劝老祖宗勿允其请。”太后曰:“岂有此理,苟非尔素稔女画士,则余无论如何必不之允。余所虑者,非绘像也,恐将因此发生重大之事端耳。”
翌晨,余接康格夫人来书,恳余勿进间太后,蔑视加尔女士。余即译呈太后。太后阅之,怫然不悦曰:“无人有以此辞达尔之权,彼何人,敢疑尔谮毁加尔女士乎?余今语尔:当尔曳余袖时,彼尝注目而视乎?尔可随意答之,惟须如来书之辞旨。或告以中国宫眷,向无运动太后之例则更佳。且当声明:媒蘖人短尔尚不至卑鄙如此。尔不愿作此语,则可言加尔女士素至交,中心从无谮毁之想。”余乃仍循常例,覆书康格夫人,以免失礼焉。
是日下午,太后舍绘像外,未谈他事。少顷复曰:“加尔女士寓宫之际,余愿康格夫人勿遣彼女教士为其伴侣。苟有此举,余必不坐而绘像。”翌晨,太监携余画像至,未及进呈太后,宫人争来饱观。或谓酷肖,或谓粗劣,余亦不与计较焉。迨余入告太后,太后即命携入御寝。及接画在手,凝神审阅,且手加抚摩,甚以为异。卒乃大笑言曰:“画诚有趣,若以油画者然。如此小技,实生平所未见。像果酷肖,中国画家,鲜有能得其神情者。画上之衣,诚可怪,何两臂与颈,皆袒裼乎?余闻外国妇女之衣,无袖无领,然尚不料有如画上之恶劣焉。尔曷为亦衣此?余意尔必羞以此装示人也。嗣后勿再衣此,余睹之甚诧。以此为文明,庸不可怪,其偶尔衣之乎?抑时衣之乎?岂男子在前,亦作此装乎?”余谓:“此乃妇女寻常晚衣,每临盛宴跳舞会辄衣之。”太后笑曰:“是更不堪!是更不堪!外国事事似见退步。中国妇女于男子之前,礼不得露手腕。而外人竟与吾华理想大异。皇帝常言变政,以此征之,尚不如守吾人旧习为愈也。尔对于西俗之成见,曾变更否?尔以为吾国风俗果远美于外国否?”余见太后厌恶西俗若是之甚,惟能以诚然为答。太后复阅余像,惊问曰:“尔面曷为半白半黑乎?此殊不近情理。尔面固未尝黑,而颈亦如是何耶?”余谓:“黑色之一面,乃背阴之故。盖画士由坐处望之,固应尔也。”太后曰:“加尔女士为余绘像,其黑亦将若是乎?是乃送往美国者,余不愿彼都人士,见余面半白半黑也。”余闻太后言,心思不便以实情告。乃许太后:“俟女画士抵时,将以此意达之。”太后问余:“何时开绘?”余谓:“女画士现仍留沪,康格夫人已致书招之来京,预备一切矣。”后一星期,余接加尔女士书,谓:“拟即日晋京。如蒙太后见召,绘其御容,无任欢幸!”余以来书译呈太后。太后曰:“余殊喜尔亲知加尔女士,令余省事多矣。尔知余或有事告知女士,而不愿康格夫人知之者,余之意,盖谓或有应告女士之事,而为康格夫人所闻,则将以余为极难取悦者。谅尔能知余意者也。此妇既为尔友,则有事语之,当能出以从容,而不致冒昧。余实告尔:此妇苟非尔之契友,则余断不容其至此。盖此事大反常例也。”
闰五月初三日,庆亲王面奏:“女画士已抵京,现与康格夫人同居,请示何日开绘?”太后曰:“容明日复之。余将先查历书,免于凶日为之也。”翌晨朝罢,即查阅历书。良久,卒乃谓余曰:“查历书,须十余日后,始有吉日。”言时授书示余。后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为大吉日。继复择定戍时为吉时,乃晚间七点钟也。余闻之窘甚。盖时已日落,不能开绘。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太后答曰:“无妨,此间多电灯,光线甚足。”余谓灯光下为之,不能如日光之佳。“读者当知余汲汲求请易时之意。盖余知加尔女士,决不愿于电灯之下作画故也。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