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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十五
萧兄:得你来信,草原文章续编极希望能早日见到。××苗区文章也盼能拜读。
关于喇嘛庙中制度,绥蒙区大庙中会松弛散漫到这个样子,真想不到。庙规制度紧严或数西藏拉萨,曾闻一旅藏十
年康先生谈及。在游记文章中提到青海拉卜楞寺僧侣生活制度的,顾颉刚先生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写得很好。涉及南中国藏族喇嘛庙僧侣生活制度的,李霖灿先生有一篇《中甸十记》,也极有意思。其余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一定很多,可惜不常注意到。(想理解这个区域延续千多年广阔过千里宗教信仰的形成和存在,情绪背景不能不多有一分注意!)关于康藏情歌,刘家驹先生辑译的若干首,多用天地鸟兽虫鱼花草自然状物和草原情爱并及,有草原牧歌意味,拙质中多妩媚,富草原游牧气,奶酥气,我觉得很好。收集的数量并不怎么多,曾印行过,有朋友从云南维西木里带回,值得选一二节放在你那故事中,可增加草原游牧人抒情空气。
这个故事将来应重作安排处,似在字数分配上和景物添补上,都须给以谨慎注意。
故事字数可扩大到六万。故事既大部分在一个草原孤立庙宇中,即用绥远“五当召“作范本,就要从各种情形下(四季和早晚)作些不同风景画描写,这些风景描写且得每一幅用一不大相同方法表现。还得记住要处处留心,将庙中单调沉闷宗教气氛和庙外自然景物鲜明对照,将僧侣拘板生活装束,和集会期中蒙藏女人大绛缃黄衣袍、料珠银绣装饰于头上手上那分活泼生动对照。男子在“禁忌“与“期望“上挣扎游移,作错综发展。
二十岁和四十
岁和六十岁各有个不同过程,要理解又能用文字说明。这个人如何由观念凝固转入狂态自虐,由痛苦中得快乐,也有个心理过程,要作有力而扼要叙述,方与全故事相称。至于僧侣由小沙弥身分到作大德高僧,升级种种仪式即不能细述,最好要交代一笔,照规矩去拉萨留学,受训,拜佛。一面是智慧增长,一面是人情不断,方可收道高魔高相对峙映照印象。
女的由病而疯时,仅写本人难见好,不如把本人放在外景中,好好布置一场草原外景,用黄昏和清晨可画出两幅带音乐性景物画,牛羊归来和野花遍地,人在这个背景下发疯,才和青春期女性情绪凝结相结合。(这也要占个二千五百字左右。)还要在全故事中点缀一些游牧外景和蒙古包中内景,比已写到的笔要细腻些。得写一二次吃喝,一回敬佛,这些描写都要放在疯后生活中。想从修整中见天然,还必须在整个故事里充分注入作者贴近土地的浓厚兴趣,如牲畜群聚散或生子描写,如内地商人和蒙人作交易描写,有些小景小人事穿插介入,故事即可在动中进行。一切似乎都永远在动,却有个由爱情而游离了的凝固灵魂,静静的独自反复唱歌,似乎不受时间影响,而凝固于原来观念上,时间上,悲剧性就强多了。(这是作乐曲的方法,许多音乐都在随同一组声音相互关系而发展,就中有个主要的声音却似乎停顿延续于另外一种方式上,形成矛盾对立而又谐和一致状态。)有关小小人事,比如说,蒙人与内地商人作生意,照规矩内地商人要故意装作不小心,让他们偷揣一二小物事到袖口袍中去,再来谈买卖。游牧人因占了点小便宜,心中过意不去,即不甚还价买了许多东西。内地商人狡诈的,更常常故意和他们要好,大家都喝醉后,这商人就装作十分慷慨,分一半商品给他们,他们有了醉意,却当真慷慨分一半牛羊给商人。这种“情感交易“也宜于插入。处处写他们拙重厚实而容易上当处,另外即见出一种伟大,亦即所谓加重草原气和奶酥气!这些事与本事进行若游离,实相关,因必须如此如彼方能增强本事效果也。这种广大而精细的处理,普通人写不到,是由于理解不够,思索不够,组织力也不够,故无可希望。许多人会以为如此努力用心,还不如另写一篇,即理会到,也倦于修补。
(这种写作态度即注定了他们作品的平凡命运。)其实你与其写十个平平常常故事,还不如用十倍精力来扩大重造这个故事。一个有分量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却常常比一大堆作品有意义,就全看作者态度和用心。
照我个人意见,一个作者大致能“狠心“一点,不怕头脑中血管破裂不怕神经失常,在一故事上想来想去,在一堆故事上更养成这个想来想去习惯,结果会慢慢的使头脑形成一种感觉,一种理解,发现一切优秀作品的必然性和共通性,从自己从他人作品中,从今人或古人作品中,从本国人或异邦人作品中,都若有会于心,即作品中可以见“道。”因为这些作品完整处将恰恰如一种思想系统。一个人生哲学家可能要用十万二十万字反复譬解方能说透的,一个作家却可用三
五千字或三五万字把它装在一个故事过程中,且更容易取得普遍效果。这个安排是否有望,从作者言即在我说的是否“狠心。”要狠心到不怕中风不怕疯狂程度,不在作品篇幅数量上注意,不在作品问世时成败上注意,只注意到把故事从最高标准式样上完成,而有个永远不惜工本的专注,能够那样作下去,你即或写的是一个比这故事还更荒唐无稽的传奇,正如一个雕刻家用粗麻石雕一个海怪的狂态,以及一群毛毛虫或三匹蜗牛沿木面上自得其乐的神情,在表现上也将充满人性,而又分量沉重,诉诸人类感觉,得到完全成功。至于用较细致材料如铜木玉石来处理人事哀乐,自然就更容易着手容易见功了。
这么写作很显然对许多人都不习惯,还会自己嘲笑自己的。因为用心方式正和普通写新闻通讯完全相反。可是却不能不承认,在文学史上,留下许多有分量东西,大件的不用提,即小件如三五十字诗歌,篇章虽小却见得分量沉重而生命活跃,形成另外一种伟大意义的,即是那种头脑、那种心情、那种对工作虔敬精一忘我的作者产生的东西!
这里当然也有一点困难,非人力可尽功的困难,即一个作者生命的发展并非抽象原则方法可以控制或决定。它的完成实由于各方面的凑合,并非单一的运用。它和“时间“
有关,和“知识吸收排斥习惯“有关,和“生活“有关,和每一个人“体质“发展“情绪“发展更相关。就中有若干偶然的因子,形成极大的势能,想作有效控制并不容易。
不仅每个人发展不能尽同,即同一人也不容易在两种日子中有个相同生命,能使手中一支笔作相似运用。一切都在流动变易中,包含外面存在和生命本体。从这个变易不定的世间,想用文字或其他材料,从某种方式中完成一些东西,保留下一些虽变而不变,或在变易人生中一种过程,或在过程意义上依然留下些不变的憧憬(比如说,人性基本上的爱憎取舍,这一
时代的爱憎取舍方式,在这方式上保留下的较高尚的憧憬)。
从这个意义中,我们看出文学家或艺术家的伟大,也看出他们的天真。越过名词褒贬,还可看出它在人生中存在的庄严意义。因为唯有它能在宗教和政治以外,把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生长的生命,以及生命不同的式样,发展不同趋赴相同的目的,作更有效的粘合与连接!由此认识出发,一个作家应当如何忠于其事去热诚工作,用不着任何理论来支持,来说明,他都必然猛勇而前,……而真实的成就,又必然是寄托于更多执笔者的努力各自为战,不是少数人独霸独占,情形都很显明!用那么一种创作态度去写作,即如你写的这种故事,也就必然会充满了传奇性而又富于现实性,充满了地方色彩也有个人生命流注。这个混合,在目前即或缺少读者理解,到另外一代,还会由批评家发掘而出,得到应有的重视。
……
为另外一代,我们需要培养这种作家,也培养这种批评家。至于这一代,我们很可能是要各自分担时代悲剧所给的一份,官僚万能而哲学贫困。这种故事的写作,将看作毫无意义可言,也不出奇。为的是它什么宣传意味都缺少,作者努力用心,却只能说明一个生命向内燃烧的形式,事到末了,于是圆寂。决不会有人理解到由此消失的还能在另外一处生长。在彼存在的在另外一处依然存在。正因为近三十年来文学革命,新作品的写作,还多只停顿到“叙述“上,能叙述故事编排故事已为第一流高手,一切理论且支持了并叙述故事还无能力的作家,共同作成的标准和趣味都比较容易和“时代“相合,这时代就是决无一个人会相信:某一种“抽象“见解或理想比“具体“还更坚实,一个作品的存在比一
个伟人的存在还永久。你若存心搞写作,就至少得有这种信心。
二十六
柯原先生:文章收到。关于现代诗,我提不出什么特别意见。因为我并不怎么懂现代诗。在刊物上关于诗的选录似乎比任何刊物还广泛,即由于不太懂诗的固定含义。你若认为作编辑的看文章意见还有点用,我要说的是,真正现代诗人得博大一些,才有机会从一个思想家出发,用有韵和无韵作品,成为一种压缩于片言只语中的人生观照,工作成就慢慢堆积,创造组织出一种新的情绪哲学系统,它和政治发生关连处,应当由于思想家的深湛纯粹品质,和追求抽象勇气,不宜于用工作员的社交世故身分,以能适应目前现实为已足。
这个区别极其分明,不应混淆也不能混淆。若说诗人中有真伪,真伪之辨或即在此。
正因其如此,所以我觉得这部门工作与其寄希望于当前三五少数有名诗人的兴趣集中,不如更多后来者的各自为战,因为这工作,不仅是需要许多人从各方面使用手中一支笔,去试验发展,即某一作者也需要在他个人工作中,充满冒险精神,探索兴趣,对多方面注意关心学习,才可望产生些新纪录,或对于前人的最高纪录突破!这事要慢慢的来,因为不是蒸馒头包饺子可以定时交货。
本刊由我发稿五十期中,载了不少新诗,各方面的作品都用,得到不少读者来信鼓励,也得到一二读者来信责备我不懂诗,所以,净登载和编者一样宜于入博物院的老腐败诗作!这些善意读者可想不到在刊物上露面的作者,最年青的还只有十六七岁!即对读者保留一崭新印象的两位作家,一
个穆旦,年纪也还只二十五六岁,一个郑敏女士,还不到廿五。作新诗论特有见地的袁可嘉,年纪且更轻。写穆旦及郑敏诗评文章极好的李瑛,还在大二读书。写书评文笔精美见解透辟的少若,现在大三读书。更有部分作者,年纪都在二
十以内,作品和读者对面,并且是第一回!所以读者这种错误责备,对编者言反觉光荣。刊物自然也有老作家,比如说,近两期纪德作品译者盛澄华先生,是个纪德专家,他作的关于纪德论文在《时与潮文艺》发表时,当时就有人以为是五
十岁长胡子教授的工作。想不到作者虽教书已多年,还当真如或人想象有一把胡子,可是这把清秀胡子却是装在一个漂亮青年教授下巴上的!人也不以三十多一点点。……这个刊物的明日理想,一定将依然是活泼青春的心和手,写出老腔老气的文章。正如你自己,若从作品看,哪有人会相信是十
八岁青年人弟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