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西江月》词说近世人情鄙猥,贪得成风。凡属利孔所在,无不兢逐征求,那管丧名污行,就如千年不醒的长梦一般,那里再得个捐弃荣华,甘心落莫。虽当劳苦而不辞,或值饥寒而罔惜,清名苦节。表表人间的陈仲子,做一个中流砥柱呢!当初的人都说他是矫廉,不免轻薄他几分。不知这样的人,正是今人的药石。那陈仲子是齐国人氏,战国时的处士,排行第二,故此唤作仲子。因避居于陵,又号为于陵子。父亲早故,惟有母亲在堂,他的先世皆是齐国上卿,有兄陈戴见袭着祖父的官职,真个威风光彩。但见他:
食禄盖邑,享粟万钟。荣承先业,果然气焰熏蒸。势擅余威,委实声名赫奕。衣锦绣,食膏粱,已自奢华不尽。乐妻孥,登大厦,果然享用无穷。成为庶姓之尊,列在一人之下。
若是当今之世,为兄的如此贵显,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势力。这个陈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且听我道来:
秉性贞廉,栖心淡泊。所恶的是朱紫盈门,最嫌的乃金钗绕座。盘中餐来得无名,宁饥饿而不食。身上衣不忍弃旧,虽破损而犹穿。久厌世人之竞逐,欲同自己之清高。
一日,陈仲子对妻子说道:“我久慕清廉,不能遂志。若只管恋着不义之物,何以成廉?”妻子道:“那一件是不义的?”仲子道:“我和你日常间吃用是那里来的?皆是吾兄的俸禄。俸禄难道是义的?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虽然祖宗遗下,在我看来也是不义的。莫若弃了,方可砺吾之行。”妻子道:“如此却好,恐一时没有栖身的所在。”仲子道:“于陵地方,我有陋室一间,尽好安身,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妻子道:“你既有心,我必同志。唱随相守,何嫌于贫?”陈仲子大乐道:“此真仲子妻也。”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一首以赞之曰:
避世辞荣意见真,修名砥行不妨贫。同心羡有贤义妇,此义何须再问津。
当下仲子又对妻子道:“我和你就去罢。”妻子道:“这也须别了婆婆,方才可去。”仲子道:“这个自然。”既同了妻子去别母亲、哥哥,把要出去栖住于陵的话说了一遍。他哥哥是做官的人,心中便道:“他是薄福之人,不能消受体面上。”少不得把两句好言语劝慰,却不十分强留他。母亲实出母子至情,未免肝肠寸断,涕泪交倾,力为劝阻。夫妻二人坚执不从,竟自恝然而去。离得相府,转出东廓门,不一会儿已到于陵地方了。但见:
数椽斗室,半亩方塘。屋外青山,耸起嵯峨之势。门前绿水,流来呜咽之声。农者农,樵者樵,相逢络绎。富者富,贵者贵,断绝往来。暇时山水作生涯,静夜琴书为伴侣。正是山中莫道无供给,偏多明月与清风。
仲子一身之外并无他物,与妻子商议道:“我和你立志贞坚,也要治些生理才好。”妻子道:“这个讲得极是。”仲子便脱下随身衣服,卖得几钱银子,买了些稻草,又买一双草鞋,看了样做起来卖。又买了些练麻,付与妻子辟绩,大家赚些柴米度日。二人竟在于陵安心乐业,虽不比在家时节享用肥甘,却也粗茶淡饭尽彀一饱。不料国中大旱,井泉皆枯。仲子只得起了一个早,手中拿着一个坛,坛上系了长绳,径到东廓外去汲水。天色尚早,虽不曾有人汲过,井里实是没水。仲子慢慢汲来,恰好彀满一坛,井里就干了。才把绳子收起,正待要走,只见男妇老小许多人,拿了坛来汲水,看见井中没水,自恨来迟。见了仲子满坛好水,不胜羡慕。仲子嘿想了一会,便对众人道:“你们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众人听得大喜,各把自己的坛分了水,作谢而去。仲子见众人去了,仰天长叹道:“我其先乎?人乎?我其贪乎?饮乎?我其争乎?汲乎?”就把水坛打得粉碎,草绳裂作寸断撇在井边,垂首丧气回到家里,才进门来就抱头痛哭。妻子问其缘故,仲子答道:“我未尝先天下事而争,先天下事而贪。今日之汲孰使我先,孰使我争,孰使我贪,以丧我贞廉。我且绝食三日,惩我之先人也。”便闭上了门,嘿坐无言,大有忧色。妻子也只在一旁绩麻,请他吃饭,只是不吃。看看过了一日,明日也如此,后日也如此。三日之间并无一颗米下肚,妻子连忙做了些饭摆在桌上,说道:“今经三日已足,惩你之过了。有饭在这里,且吃些充饥。”仲子饿了三日,那里听得?连桌上摆的饭也略略见些影子,却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便问道:“你不言不语,放些什么物件在我桌上?”妻子就晓得他目无见耳无闻了,高声说道:“如今三日了,有饭在此,请吃些。”仲子把桌上一摸,摸着了饭碗道:“虽是三日了,却没些滚水漱口,干巴巴如何下得喉去?今日已晏,料不先于人了,待我去汲些水来。”就扳着桌子,挣将起来,一步一步挨将过去,取了一个小瓶,寻了一根草索缚在瓶口上,唤妻子开了门,他便提了瓶儿,逐步步的挨出门去,慢慢挣到井边,正要汲水,把手捞到井栏上去,只见有一李子在上,仲子拿将起来,近着眼睛一觑,已被蛴螬虫吃过一半,只剩得半个。仲子便道:“此天所赐,以济我贞廉也。不然,螬食何为不尽?”便把那烂的所在掐去了,上口便嚼,刚才咽得三咽,当此饥渴之际,那李子虽然是个弃物,却也又酸又甜,咽下喉咙便觉精神添了一半,登时耳目清亮了。后人有诗为证:
廉士曾逢三日饥,见闻泯灭井边颓。天贻半李教三咽,顷刻聪明依旧回。
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绳来,已是满满一瓶水,双手捧了将脚步缓缓移来,挣到家里就递与妻子。妻子烧火烹茶,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说了一遍。茶已熟了,妻子便把茶饭放在桌上,请仲子去吃。仲子只因三日没饭在肚里,脏肺虚弱,虽然肚饥,那里吃得多少下去?倒吃了三四碗茶,只吃得半碗饭,就叫妻子收过了。将息好几日,才得饭量如旧。又过十余日,方得精神旺相。妻子道:“你连日身子不健,不曾出去买得练麻,我的手里脱空了。”仲子道:“待我就去买来。”径到城门边买了练麻复身回来,终久调养不起,初次出门便觉有些力倦了,权在路旁石头上少坐一坐。不多时,偶凑齐王排驾出郊,到此经过自南至北。仲子也只得站立起来,却在东边路口。齐王见了便叫拿来,那些牢子们鹰拿燕抢的跑将过去,认得陈仲子,又晓得齐王是重他贤名的,便不动手。转身禀覆齐王道:“路旁站立的乃是于陵子,小人们不敢动手,特来禀知。”齐王道:“既是于陵子,请来相见。”牢子们领命,又过去道:“大王特请相见。”仲子没处推托,只得走近前来,见了齐王,长揖不拜。齐王先开口道:“寡人慕子贤,欲迎为大夫,不知肯许可否?”仲子闻言,不觉两眉攒斗,答道:“今之为王大夫者皆壮其冠、华其履,甘美其服食。与今臣心甘恬淡,恐非臣所宜也。非臣所宜,恐又非大夫所宜也。敢辞。”说罢,又是一揖,竟往旧地拿了练麻而去。正是:
高尚偏遗轩冕贵,目中全是邈王侯。
齐王见仲子去了,也自起驾前行。却说仲子回家,把麻交与妻子,自家又去做草鞋。手里一面做活,一面又把路上遇着齐王的事情说了一遍。妻子听说欢喜道:“正该如此。但我和你出来倏忽半年,为人在世清操虽是要的,孝心也不可丢得。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亲?”仲子道:“去便要去,只是看不得家中这些积污。”妻子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何妨碍?”仲子道:“我明日便去走走。”次早别了妻子出门,取路进城。不多时已到自家门首,进得大门,自前厅走入后厅,却遇着哥哥的属官孟大夫王欢差人送礼,他哥哥看了礼帖,正要动笔点收,因见仲子进来,即忙放了笔,与他见礼。见过了礼,只听得前厅鸠鸠之声叫将起来,却是一只活鹅。仲子便道:“鸟用是鸠鸠者为哉。”说完竟进里边见母亲去了。他哥哥见仲子说的话,偏把这鹅收下。且说仲子见过母亲便问安否,母亲见他回来不胜欢喜,便教厨下整治酒饭,留他过夜。仲子那肯坐定,执意辞别要去。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