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我亦非以下贩夫竖子,如何不要效而为之,只索去罢。”有诗为证:
颠沛犹坚志,流连何处安。无衣逢雨雪,有铗但携殚。
去路茫难定,悲啼恰易残。征怀谁共诉,旅影自孤单。
空爱兼人物,徒劳沛世难。萧萧还切切,冷冷复漫漫。
入邑思投刺,经都孰守翰。及门人散久,凄楚懒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勉强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觉鸡鸣天晓,人物声喧。那墨子权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无处再显其才,得以兼爱世人。是日,天色晴明,远望林木之外,有炊烟缕起,墨子向烟而走,脚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买饭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钱儿,向店中梳洗酌饮,然后复往路中行走。真是伥伥何之,不胜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这两只眼角上偏生阁不住眼泪,只管要流将出来,好生陶他的气,少顷拭得干,又触着些人言鸟语,便又不禁其泪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东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见村落之中又是一带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画。但见:
竺岭丹枫,澄湖黄柳。门前草色含疏尔,氟猎翩翩。窗外松声送落潮,悠悠远远。野鹤飞来,似忘年岁。轻鸥戏处,如结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儿垂竿拂苇。日暮云封竹,秋深树散烟。问谁氏深居隐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冲花投鸟食,又岂无那踏月与僧期。披麻且结网丝,磨石聊铺棋局。槿花开而且落,野蝶去以犹还。映水芙蓉,繁阴江满港。当轩桧柏,老霭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岂待香飘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读道书而清斋。竹枝森森被径,花影萧萧叠林。若非迹拟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隐。
墨氏看了,观之不足,爱之有余。又行数步,只见那个人家里面,堆着些素丝,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细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蚕结的兰,是人家的男妇缫的丝,为何那两个人在彼处将许多素丝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头细视,只见那两人在那里染丝。墨子道:“我想这丝本是白白净净的,恰被人拿了些苍黄颜色,凭他要染苍就苍,染黄就黄,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个好人,万一习俗,少有明师佳友,少有好言好语开发其聪明,挑动其昏塞。全是贪残奸佞之人,作歹为非之辈,与之朝夕盘桓,时刻居处,免不得好人也要改为歹类。就是守节的贞妇,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诱,自然守不住节操,念动怀春,情伤独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敌人诱以夫妇之乐,家室之欢,也未有不弃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终日居在深宫大院,伴着艳冶妖姿,若无三老五叟,坐而开论古今治乱兴亡,朦史箴其言动,瞽工相其饮食,毕竟为着奸声邪色,惑志丧神。就是那学道之流若无所见,也要被情欲丧了声名,乱了道法,永堕地狱,怎上天堂。就是那农工商贾,不将志立,恁般坚固,也未免要堕其四支,危其职业。我想来岂不就是个素丝的榜样,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旧是素白之丝,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丝之类。昔宋用我就是素丝,今日逐我就是染丝。”那墨子说到其间便哭将起来,就如丧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丝呵,你为何被人染了颜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团捏。”他自早至午哭个不休,其时染丝之人一心在那里调勾作料,染其颜色,那管墨子的闲帐。始初听得哭声,其人尚认道是:
隔水婴儿哭未休,也因操业只低头。无何墨子声逾厉,始住调匀偶送眸。
染丝人抬起头来,看见是墨子这样一个大人家,乃笑道:“这人又不着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难道是失心疯的?若不是个疯子,为何作此态度?看他形状,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那墨子偷眼看这染丝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见我哭这丝,他便饶了不染了。及见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泪枯干,喉咙叫哑。染丝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门来,拽了墨子的衣袖问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儿有所不知,这丝质本素,要将来染黄就黄,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苍就苍。岂不是与人仿佛,习善便善,习恶便恶,习好便好,习歹便歹的榜样,故此不觉心伤得紧。”说罢又大哭起来。染丝人听了此言,连声道:“呸!痴人,痴人。丝之为物,拿来染了颜色,济人用度,怎么倒费你扯淡之哭?”即将身退转,笑了一声,掩门进去。那墨子见他不采,四顾没个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过、禽滑厘二人闻知墨子为宋所逐,也担囊蹑履来寻,恰好遇着,看见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问其缘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门内而哭。公上过、禽滑厘错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动问,墨子道:“彼家染丝,我故惜之,不忍见其因素而染于五色,如人不学无术,也有染其习俗,坏其声名相似。”公上过、禽滑厘齐声叹道:“原来夫子为爱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辈谨闻教矣。但宋君不仁不义,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风尘,正无税驾之所。”公上过、禽滑厘齐道:“夫子何苦独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来相寻夫子,且回故乡再作区处。”墨子应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爱,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岂不做了他乡之客,萍踪浪荡,何时了休。我虽爱人,人不我爱,何益之有?所谓异端之学,必使正人君子攻而灭之,始为快事。所以后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诗叹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犹。说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载而下,只足贻羞。
寄言末世,有识者流。或作贩竖,或为王侯。慎勿妄学,聊以优游。
总评:兼爱是无父之事,这墨子甘心为之,是乌得称有情者。如此博誉希名最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罢兵,又遭谗谤,其为力也,不亦劳乎?不亦拙乎?
又评:常言有之,劳无功,反苦穷。读墨子者,当作是观。可见夫子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言,不为虚矣。何则兼爱一事,还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丝,止可供人捧腹。
二十三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
举世茫茫秽行,谁能浊里澄清。梦魂常逐几方馨,一觉千秋未醒。
细数古人高洁,争如仲子廉贞。只今遗得一洁名,莫道矫廉畸行。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