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道:“虽是这个信字,却不是人而无信的信字解说,乃是信其自然之信。凡人莫不有命,今人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其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详察。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无寿夭,信了理便无是非,信了志便无逆顺,信了性便无安危。人人都坚执其信了,只因不合此理,所以人就过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贵贱名誉,殊不知爱憎寿夭亦从此致,便有非殃及身,奇祸及己。总不如独之一字为妙,能守其独,何患无福。贤弟若能依我行之,就是天地间至人,为举世效遵,趋之如市。岂有动若机械,不知居止,情貌尚有所得哉。”杨布闻言略会其意,便道:“兄长之言,未为无据,姑俟释之。只今还有一事,兄长亦能秉其独而不为动念么?”杨朱道:“也要看其独之何如?天下有独,亦有不独之独,正所以谓之独也。”杨布道:“季梁与兄长素为相知,闻他疾病已有七日,沉重非常,业已大渐,似无起色,兄长果能恝然不顾,听其独有重疾么?”杨朱道:“原来季梁有疾,尔何不早言,吾当视之。”遂与杨布作别,独自出门已到季梁住所。正欲入门,只听得堂中哭泣之声。杨朱听得哭声之哀,只道季梁已死,急急走入中堂,看见季梁之子正走下阶,杨朱询问所哭之故,其子告以:“父病将危,所以恸哭,今欲延请医巫,幸遇老叔光顾。”杨朱道:“且同我进来,一看汝父。”其子应诺连声,引杨朱到了父榻之前,尚自哭声未彻。那季梁虽然病笃,眼光尚然清洁,一见杨朱,便呼道:“汝为何此时才来看我,汝不见吾不肖子么?”杨朱道:“令郎在外请医命巫,今环守在侧,其效呱呱之啼,何不肖之有?”季梁听言晓得杨朱讥诮中带着宽慰的说话,又对杨朱道:“汝善歌,当以歌晓尔辈,庶不失半生相与之情,不然子欺我至矣。”杨朱听言,只得应声歌道:
天其不识,人胡能觉。匪口自大,弗蘖自人。我乎汝乎,其弗如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据杨子歌中之意,是说人之在生,连天也不知其生,即我也不知是我,要生自生,要死自死,医巫何繇而治的意思。季梁听歌,便对其子道:“歌中之语,汝能解乎?”其子恐怕父亲增怒,只得点头拭泪。季梁始觉宽解,杨朱亦拂衣而回,自想:“我杨朱平日颇寡交游,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他又不久身逝,斯道岂不泯没无传。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我久有出处传道之心,何不趁此遨游,自沛以及梁、宋,或者有人从我之教,也不枉了我这点良心,不减了这段大道。”随即收拾行囊,别了妻妾兄弟,惟带一个门人、二个童子,离了家乡。自沛中取路前进,少不得夜宿晓行,登山涉水。那知一路行来,并无个问道之人。那杨朱好生没兴,他却自以为高,睢睢盱盱,神驰于目,仰天延颈,顾望横瞻。正行之间,忽然云霄之际有一道异光。但见:
非烟非雾,似织似匀。郁郁葱葱,缭缭绕绕。半空中构出蜃楼凤阁,一望处描成雉尾虬髯。狎猎势堪矜,赛壮士刺秦王。噀起了白虹万丈,陆离光甚异。比天女戏投壶,泼出了赤电千寻。曾闻佳气中,必有异人来往。要知寰宇内,岂无道者过从。
此时,杨朱立住了双足细细观望,却是一股紫气,直贯天门,偏生那股紫气起于梁界。杨朱心知此中决有个练性修真之侣,耽山玩水之人。说罢,仍偕弟仆同行,未及数十里远近,早是梁国境上。杨朱无暇观其景致,但望紫气而行,劈头与老子相遇。那杨朱因看天上紫气,却被老子先见,认得杨朱,正待呵责,未曾出声,杨朱慌忙趋揖,连道:“失瞻,有罪。”其如老子立在路中,仰天叹道:“始以汝为可教,今则不可教也。”杨朱闻言,茫然自失,不知其故,再三请罪。老子怒犹不解,抬头见路旁有一舍宇,见有家公炊煮,舍者行动,知是卖饭之家,撇了杨子,径进里边,聊且饮食治枵去了。那杨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问道:“弟子杨朱,不知所有何罪,乞示其详。”老子道:“汝知有己,不知有吾,奈何仰瞻不止,巧饰盛德之容,岂不知太白若辱乎?汝既若此,谁复与汝共居?”杨朱蹙然变容,再四谢过。然后老子与杨朱分别,又不知往何处去了。惟有杨朱同弟仆在舍,心中虽悔,只是不改,便思量道:“我既到此,就谒见梁王,也是个教人为我的机会。”随即向舍者道:“吾姓杨名朱,是适才那老子之徒,胸抱奇略,来谒梁王,虽有弟子仆从,路径不熟,烦你传报梁王则个。”那舍者也是个好事的人,一闻其言,即便与他家公说知,径自传报梁王去了。那梁王是一国之主,正要招贤纳士,讲些富国强兵之事,又好沽名钓誉,相传是高怀大度之君。以此缘故,其时王侯卿相凡遇远近来的英儒辩士与夫一技一能之人,莫不延揽款迎,倒屣相见。其时梁王闻知杨朱求见,便欣然传令舍者快请入宫。那舍者:
忙传国主命,返舍请先生。知是人常态,趋承不敢停。
却说舍者刚走入舍来,那家公便问道:“主上可要见杨先生么?”舍者道:“主上闻知大喜,特着我来请入朝去。”家公听言慌忙答道:“杨先生尚未用膳梳洗,汝快去造饭来。”舍者应命去了。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礼貌,亲自洒扫一榻儿地面,将一领新席儿铺了,请杨朱安坐,又催促其妻,亲执手巾梳具,走来伏侍杨朱。有一烧火的小厮,看见家公婆如此敬重杨朱,也走近杨朱看看,那家公叱道:“杨先生在此,你这腌腻身体来此则甚,还不快走。”慌得那小厮急急躲避在灶脚下去了。不一时,吃过早膳,整冠束带,送这杨朱入朝。那梁王下阶相迎,迎入客位,叙过寒温。梁王道:“敢问先生要治天下,何道为先?”杨朱道:“此事甚易,君欲平治天下如运掌相似。”梁王道:“先生何故,说得恁般容易,我想登兴绝业,坐臻弘化,非有经纬之通才,扶持之钜术,不能稍建其功。今先生在家,闻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三亩之园尚不能芸,何故大言乃尔?”杨朱道:“大王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夫牧羊之徒,驱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若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吞舟之鱼,不游支流,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大王何不知之,反疑臣言为非,是则朱所未解。”梁王听言心中便有些不悦的意思,及至杨朱再要开口,申其辨说,争奈梁王绝无再问之意,默坐良久。那舍者只道杨朱在朝,怎生的受那梁王宠礼,潜来相探,那知有如此光景。少顷,杨朱辞了出朝,没意思得紧,气闷闷仍入舍来,情怀抑抑,见席便坐。弟子见杨朱入舍,正欲问梁王相待如何,只见舍者将杨朱一推,杨朱不曾提防,早被他推在地上。杨朱道:“我要就坐讲话,你怎么将我推开?”舍者道:“大王宫里去请坐,我这席上不好屈辱你。”口里唠唠叨叨,手里把席子卷起来了。那家公尚不知就里,大骂道:“畜生休要无礼,他是大王的贵客,你怎么与他争席?”舍者道:“看嘴脸如今怕要做逐客了。”家公道:“原来如此,请出请出,我家居止窄狭,无处扳留,各请方便。”杨朱受他奚落了一场,只得告别,与弟仆出门,便道过宋。有《西江月》词为证:
未遂隐情为己,翻为浪荡孤踪。可怜黄鸟赋刚终,又早去梁过宋。
冷落征途况味,萧条絮雨西风。不知知己几人逢,只怕都成残梦。
却说杨朱到了宋国,自念梁国不曾得遇,此处决有个机会。终不然天生杨朱自应有用,难道就如此结果,毕竟行得我的教时,方可回家。其时,天色已晚,杨朱自从受了舍者争席之气,惟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又遭若辈。只得立在市中,指望他乡遇故知。那诓斜阳天淡,烟霭微茫,杨朱着了急,要觅宿处,仓皇四顾,惟恐遭人凌辱,又失了为我的本愿。看见道旁有一个旅店,门口一个匾额写道“逆旅”二字。那杨朱看了心中不乐,舍了这个逆旅,又没个歇处,不若权且宿下。只是从来的寓所,或有叫做仕馆,呼作客旅,唤为羁旅,从不曾见有这旅馆称之为逆的。吾想逆旅不顺之名,但不知何所取义,如今且自进去。便唤弟子仆人同进店中,逆旅人一见杨朱问其姓名,遂留在上房止宿。不诓逆旅人也有二妻,那杨朱觑见其妻,有些异样。一个甚美,一个甚恶。那美的语言举止,觉得轻佻狂荡,不十分尊贵。惟有这恶的倒有些痴福,大模大样,甚有闺范。这杨朱心窃疑之。
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