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早,细问其故,逆旅人答道:“先生问我,我实不知那美的自美,恶的自恶,吾安能细知其可否哉。”杨朱啧啧称善,又道:“敬闻命了。”忙呼弟子,可谨佩其言。少顷之间,逆旅人报道:“敝国禽子知先生在此,特来相访。”杨朱就晓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厘了。平生学问专尚兼爱。与我这为我之道相反,今日知我在宋,前来相访,必有什么说话,只索相见。正是:
游旅多艰阻,谁邀禽子来。谈心或暂合,握手亦奚猜。
燕聚他乡乐,萍飘此道衰。还愁不入耳,枉令舌饶开。
却说禽子看见杨朱出来相迎,躬身趋对,并入中堂坐下。杨朱道:“久慕足下大名,今日何幸光降,不识尊师墨夫子今在何方,直敢劳吾子过我,敢有什么见教?”禽子道:“吾师乃天下善人,他日欲济世利物,那里有心情闲坐在家,眼底因楚人构难,往彼去说罢兵,故此小子得暇奉访。”杨朱道:“原来如此,只是恁般劳苦,恐非利己之道。”禽子道:“今世人情虽要利己,想来还该利人。”杨朱笑道:“若利于人,怎么还利得己来。足下既肯先施惠降,倒不如随了老朽精求其理,以度韶华、安性命,亦是生人良策。”禽子道:“此策虽良,但小子幼而学之,壮则行之,安有以立谈之顷,遂背其师之理。今日看来夫子的身上,毛发尽多,天下贫人甚广,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济了天下之人,夫子你也肯乐从,不稍吝啬么?”杨朱道:“毛乃吾身之物,固不忍拔下,然拔之亦有何难?只是世界广阔,人民众多,大事有冠婚、丧祭,小事有衣服、饮食,无财不可为悦,有计没处施为,岂可一毛之微便可济世?”禽子道:“假使拔夫子一毛,果能济天下之人,夫子可为之么?”杨朱道:“一毛亦吾身所有,即能利天下,吾所不为也。”禽子道:“假借言之,又何推诿?”杨朱听其所言,分明来到这个所在,要与我作难的了。我若再与辩论,必然被他驳倒,到不如存神卷舌,别处寻人化诲,何必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禽子。他便不肯应他。禽子亦知杨朱辨说已诎,不待开言,竟自告退。杨朱亦不款留,弟子道:“夫子所之,不合吾道。恐有穷时,何不舍宋游鲁,也好观览山水,兼且不为株守。”杨朱道:“此言有理。”即日辞了逆旅,竟向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枉用心劳枉用说,昕夕奔忙梁宋彻。心知漂渺在何方,踌蹰去住成呜咽。
古道凄凉日易斜,游装萧瑟回肠折。望国云迷路尚遥,不禁露宿溪流啜。
劝君种惠近时趋,莫耽狭量专孤孑。浮生有几生世间,堪令自与人伦绝。
在路奔波,巴到鲁国,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车出游。那孟大夫原与杨朱有旧,他在车中看见路旁站立的是杨朱,疾忙下了车子,携手慰劳,共载回家。杨朱私喜,此番来的采头甚好,又不须另寻客舍安身,就在孟氏家中为寓,这又是极便宜的事,他心中好不快乐。当晚炙上灯火,安排洗尘酒筵,一宿无话。到了次早,孟氏出来赔话,因问道:“不佞近看当今的天下,有那一等人不问智愚贵贱,辙要好名,却是何故?”杨朱道:“只因人为了富,所以如此。”孟氏道:“既富了为何还不肯已?”杨朱道:“人患不知足,若是有了富时,唯恐人来算计,或不能常守此富,非贵为卿相大夫,便难把捉。所以人既有富,这贵是断不可少的。”孟氏道:“其人业已富贵,美衣玉食,也就够了,何故还不肯已?”杨朱道:“人生难免无常,一朝气断咽喉,便有亿万金赀也成乌有,所以那富贵的人极其怕死。”孟氏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数该长逝,何必复为其名。”杨朱道:“大夫有所不知,死的是他一身,尚有子孙,他怎么割舍得不为子孙沾些声誉。”孟氏道:“先生之言,我所不知,这名之一字,又何益到子孙?”杨朱道:“为名的焦心劳思,殚虑耗精,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留传人间,不要说是子孙,就是宗族亦被其泽,就是乡党亦兼其利。”孟氏道:“原来如此。还有一说,常见为名的也有子孙极其贫贱的,此则何故?”杨朱道:“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贫,好了让便要贱。所以那管子相齐,看见桓公好淫,他亦好淫。桓公好奢,他亦好奢。真正的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身死之后,管氏而已。至于田氏相齐,又比管氏不同。君若盈彼就降,君若好敛彼就好施。百姓社稷都归掌握之中,遂享齐国之祚,子子孙孙至今不绝。所以有实无名,有名无实。这个名者伪也。那伯夷岂是心无所欲,也因名而饿死首阳。展季亦为自矜贞洁,遂使宗枝稀少。如今且休题他事,只说那尧舜始初耕稼陶渔,受了多少辛苦,甫能为帝,又被瞽瞍傲象暗算,亏得二妃,免致丧亡,后来又因巡狩,死葬苍梧。大禹也是个圣君,他始初因治水之劳,疏通九河,三过其门不入。周公辅佐成王,开建周朝八百年天下。孔圣人又因周流天下,席不暇暖,车不暇停,及至死后谁不称赏。但四圣何从而知,无异于败株土块。那桀纣在生何其纵欲,死后被人毁斥非常。他也枯木土泥一般,又有什么知觉?凭他矜那虚誉,要这虚名,身后那几茎枯骨,何从润及少许。如今劝大夫但宜将那三皇五帝之事,细细详审,自然隐显存亡,贤愚好丑,以至是非成败,再没有不如从梦中寻了觉悟的。”孟氏道:“先生之言,仆谨闻命矣。”遂留杨朱在家,盘桓谈论。这孟氏是个为仕的人,听杨朱所谈虽然有理,但为政亲民的事是要行的,免不得要沽些利国利名的名誉。故此口虽称敬杨朱,行的事全不相合。杨朱见他不行其道,又不举于国君,荐于僚友,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敬辞孟氏而归。
可胜淹滞复还家,只在修途过岁华。岂是归来弹铗意,食无鱼也出无车。
却说杨朱别过孟氏,自思遨游各国,并无投机之人,故此游兴已阑,率了弟仆仍归闾里,与妻妾相守,兄弟同处,耕锄自乐。不觉又过了数年,然而终自劝人为己之心,不能得遂,甚怀郁郁。忽一日,其邻人骤然喧闹起来,杨朱不知其故,立在自己门首,耳中听见那些人齐道:“那小童出外牧羊,忽然亡了一羊,如今快去追寻。”又道:“人少不够搜捕,杨先生家有个竖子,也劳他来,同去何如?”只见转瞬间,邻人齐来央这竖子。那杨朱心中又沉吟道:“羊是邻人的,竖子是我的,万一得了羊,亡失了竖子,岂不是利益在彼,损害在此。”意欲不允,又失了邻比好情,只得道:“亡了一羊,怎么追的人要如此之多?”邻人道:“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寻,故此要借先生的竖子同往。”不意那竖子正要乘此顽耍,等不得杨朱开口,便随了邻人往那边去追寻亡羊。整整的寻了半日,争奈路岐纡曲,溪径繁多,这样的所在,休说亡其一羊,就是千百羊,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条路径之中。邻人空率其党,与杨朱的竖子四下里搜寻,也没有一些影响,竟不知是猛兽所噬、屠贩所获,更不知上九天、入九地去了。合齐叫喊,弃舆奔走如飞。看看天色已晚,邻人只得叹了口气走回。那杨朱唯恐竖子也像亡羊,故此老等。正是:
事不关心闻者乱,望不归兮增扼腕。始信为我立见低,杨朱果成名教叛。
却说邻人走归,向前谢道:“有劳先生的竖子。”杨朱道:“可曾获着了羊么?”邻人道:“羊已亡了。”杨朱失惊道:“为何亡了?”邻人道:“先生有所不知,岐路之中又有分岐,分岐之中更有曲直,横斜无所不至,纵使善卜先知的圣师明哲,也无从知其去向。况且在小子又有何知,是以徒劳而返。”说罢辞归。杨朱闻言,一声儿也不言语,蹙然变容,掩袂而泣道:“我那羊呵,你为何迷了道路,亡在何处?皆因岐路之多,以误汝也。若驱羊之人导引尔往正道,焉致有失。不但其人引尔到他路,又且不始终顾尔,尔行者已是坌路,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教尔越走越迷,愈行愈错。及其知道迷了路途,急欲寻归,日已暮矣,汝又不得归,望尔者又不能见,致误尔亡矣。我那羊呵!”说罢又哭。其时有一孟孙阳,虽是邻居,又是杨朱的弟子。
第6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