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七十二朝人物演绎(下)>第57章
那孤丘丈人全无贺拜的说话,且多吊唁的口颊,乃道:“仆闻人有三利,必有三患。子可得知么?”叔敖蹙然易容问道:“小子不敏,何足知之,愿闻其说。”丈人道:“爵高了人要妒,官大了主要恶,禄厚了怨要归,是以特来唁吊。”孙叔敖道:“既承大教,心中极感。但叔敖从少有志,誓愿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岂不免于三患么?”丈人道:“善哉。言乎尧舜其犹病诸。”孙叔敖道:“丈人太赞了。”丈人道:“仆更愿子终守是言,勿忘,忽忘。”临别之际,又道:“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多能美士。子既为相,可善待之。”叔敖道:“谨领台命。”遂与众位贺客一拱而散。这孙叔敖相楚三月,施教导民,上下和合,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之际,劝民入林樵采。春夏有水,各得其便。民皆乐生,及至期年之际,楚国大治,庄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时声名益震,国倍富强。有诗为证:
只道当时霸列侯,何期此日更难遒。旰宵莫惜调元手,消受青编一笔留。
却说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绸帛,叔敖骑的马匹不食米粟,常乘了栈车,坐了牝马,穿了羊羖之裘。这不是叔敖勉强,正见其性无欲之所。那从者那里知晓,一日便问:“车新则安,马肥则疾,狐裘则温,何不可为,直令自苦。”叔敖道:“吾闻君子服美益恭,小人服美益傲。吾无德承受,是以不为。”从者闻言,无不心伏。一日,叔敖猛然想道:“当日孤丘丈人曾说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要我善待。这是长者之言,我怎么就忘了?他便无求于我,我却必须去访他才是。”随命备了车马,来到优孟之门。优孟出迎进内礼毕,便道:“草茅之户不识相国何事到此?”叔敖道:“下官谬承主上重委,愧无德政,食禄有愧,特认高贤,求教为治之法,伏乞不吝大教是荷。”优孟道:“不才幼无所学,百事无成,致于为政治民之本,未识毫末。乃辱公相远临,罪难胜数,如有他事见委,则不才赴汤蹈火所不辞也。”孙叔敖见他语言慷慨,果信是有心好人。然优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因见叔敖为政大治,似不必与言,总说出来,亦不外叔敖所行,故此只推不晓,也是他的乖处。叔敖只得辞别而归。未几叔敖忽然有疾,将死之夕,戒其子道:“庄王尝要封我地方,吾再不肯受,今我死,王必封汝。汝切不可受肥饶利地,那地上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那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汝若得之,缓缓耕锄,亦可致美。但我死后,汝若贫困,可往见贤人优孟,他是我的契友,你去见时,说是叔敖之子,决有分晓。”嘱罢食顷而故。有诗为证:
甲兵在腹肃膻腥,共羡蓬莱处士宁。日丽五花春正永,霜清三尺夜无扃。
遥倾北斗迎仙籁,忽讶东方隐岁星。最令讣闻人罢杵,名山何处不留铭。
却说孙叔敖亡后,庄王不曾封荫。因叔敖为政清廉,并无蓄积,果然数年之间,其子贫困异常,也不肯为非作歹,终日到深山穷谷之中采樵为业。一日,入山砍柴,到市上易米,却好遇着优孟,便放下柴担,与优孟作了一个揖。优孟问道:“子是何人?”其子道:“我乃孙叔敖之子,吾父临死之时嘱咐我道,若遇贫困,可往见优孟,故此遵父遗言,冒犯老叔。”优孟道:“我向蒙令尊错加青顾,自当补报,你且到我家中。”其子只得挑了柴担随行,优孟引至家中,便道:“子且在此住下,我自有个计策。”其子道:“未曾禀过老母,不便在此久住。”优孟道:“汝回去说了就来。”其子闻言即担柴回家,告知母亲,复到优孟之家住了。只见优孟每日里走进走出,或时摇摆,或时惊怖,或时嬉笑,或时震怒,或时把镜子照照,或时把衣衫整整,如此了半个多月,便问其子道:“你看我的举止动静可有些像你的父亲么?”其子道:“不甚像。”优孟道:“你父亲是怎么态度,如不像的所在,你可说与我知道,待我好学。”其子道:“学他何故?”优孟道:“你莫管他,只说与我便了。”其子道:“吾父行步不猗斜,惊怖无畏恐,笑不轻发,怒中有慈。”优孟听了道:“是也,是也。管取俺这优孟似与叔敖无异。”于是学了一件,声音果然纯熟,无一些差错。然后学一件笑貌,要笑装出许多轻重疾徐之声,又恐太骤,又恐太缓。及要学貌是第一件难事,幸喜优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与叔敖相近,学时频频照镜,自朝至暮,自暮至晓,周而复始,着实揣摩,到了岁余,竟与孙叔敖无异。因为习成了叔敖的嬉笑怒骂,不觉把个面颜也竟像叔敖了。一日,优孟做模做样,问其子道:“我今日可像你父亲么?”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道:“与吾父在生俨然无二。”优孟道:“事成矣!”又问其子道:“汝父临终还有何说?”其子道:“吾父临终嘱侄道:‘父死,主必有封,但不可受肥饶利地。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惟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若得之,优游耕锄亦可足食。’若贫困时,要我往见老叔,此外并无他言。”优孟道:“我知道了,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门所戴之冠、所着之衣还在么?”其子道:“此是父亲所遗,虽贫至彻骨亦不轻弃,焉得不在?”优孟道:“你快去取来。”其子不多时将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优孟将来穿戴在身,又问道:“可像令尊么?”其子道:“穿了此衣,戴了此冠,越相像了。”正是:
变拙为巧,弄假成真。如生容貌,似再笑颦。清觞醉玉,绛烛烧银。以游以说,必喜必亲。
次日,优孟仍旧穿戴了这副衣冠,直到朝门之外,人人都骇为孙叔敖再世。因此宫门之中,无人拦阻。优孟直至殿前,适值庄王在那里饮宴,优孟便去举觞为寿。庄王及群臣看了都道:“是叔敖再生,却认不出真假。”庄王问道:“卿是何人,莫非叔敖再生么?”优孟道:“非也,臣名优孟。”庄王道:“何事到此?”优孟道:“圣主在上,草茅之士,无有不愿亲近,但咫尺千里,无由入见。今臣赖与孙叔敖同貌,得无拦阻,遂得称觞献寿,臣一生志愿足矣。”庄王见他语言有度,却也留心,便问道:“卿有叔敖之丰采,必有叔敖之才德,寡人欲授卿为令尹,以代叔敖之政。一则寡人如日睹叔敖,二则寡人得贤士佐理,不知卿家之意若何?”优孟道:“容臣回家与臣妇商议,三日后当来复命。”庄王应允。到了三日之后,优孟复来,庄王道:“妇言如何?”优孟道:“妇言慎无为楚相。”庄王又问道:“何以言之?”优孟道:“楚相非不欲为,如叔敖的前辙,可为寒心。”庄王道:“为何?”优孟道:“他尽忠于楚,致王以伯,今死未及十年,其子甚贫,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为饮食。若为相像了楚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道:
其一: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才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
其二:念为廉吏,奉公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
其三: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
庄王听他歌完,甚知优孟以啸傲谑浪之才,兼且说得叔敖妻子苦楚,不觉有动于心,便道:“寡人过矣。”乃谢优孟指引,免陷于不仁不义。即召叔敖之子,封与膏腴之田,其子辞之,愿封寝丘。庄王深嘉其子之贤,即以寝丘四百户,使奉孙叔敖祭祀,其子欣然谢命出朝,与优孟作别。其时,庄王欲封优孟之官,优孟再三辞谢,不肯受禄。庄王凡值节届朝贺政事,就去召优孟商议。这优孟亦替庄王做了许多好事,又与叔敖之子时复往来,源源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