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外间那些与他同考的见他取了案首,都有些不愤,皆道:“他是个呆子,那里会有学问!”有的说:“是他老子同府里最有交情,仗着情面送的。”有的说:“是有人代他枪替的。”各种谣言纷纷传说,甚至匿名揭帖,遍帖遍衙。偏偏这位府尊耳目又灵,不上数日全得知道,当时就想了个主意,札饬江宁县学傅集前二十名童生,于十二月二十到府面试。学里即转饬门斗,往各家知会。到了二十这日,那前列二十名的考童,都齐集府署,府尊即出了题目面试,一诗一文,限四点钟真草俱全,一律缴卷。赵鼎铭看了题目,毫不思索,便提起笔来一气写就,严如春蚕食叶,不过两点钟之久,真草齐完,便将卷子缴上听候发落。府尊见他文思神速,已是大喜,及至翻开来一看,又见写作俱佳,更觉自己的眼力不错。停了一会那前二十名的些卷子皆纷纷缴来,府尊便一本一本的细细阅看,虽觉都有可取,却总不如赵鼎铭的写作俱佳。一面看毕,一面望着各考童说道:“本府风闻因取了赵鼎铭的案首,有人说他本系痴疾,不应首列,百般谣诼,传说纷纷,本府却一秉至公,凭文取士,固自深信得去。然外间既有谣诼,又恐幕宾书役颠倒是非,本府冀拔真才,故特再行面试。今日细阅各卷,均属清华朗润,浓淡得宜,深堪嘉尚,然究不如赵鼎铭一卷,英气勃发,器宇轩昂,而一种名贵之气跳跃纸上,以之首列实系名实相符。如此佳文,岂可不公诸同好呢?”说着,便令各童生就案前同看,大家阅读一过,无不赞美,这才佩服。府尊又规劝了几句,然后退出各散。赵鼎铭回到家中又将府尊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合家皆感激府尊的厚意。过了两日,赵鼎铭又去府里拜谒老师。
迅速光阴,又是处处桃符,家家爆竹。那吉庆和抚时感事,又不免触起离怀,所幸赵弼父子日与周旋,藉此稍纾伤感,这也不在话下。看看的元宵三日,又当各理生涯,赵鼎铭仍旧伏案用功,不敢稍有所恃,等到学宪按临,考试又以第一名高入泮宫。接着录取遗才,足足辛苦了一个多月,入闱赴试。直至三场考毕,才觉清闲。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
且说金陵钓鱼巷一带,为烟花丛薮,秦楼楚馆不下数十家之多,而歌妓雏鬟更难悉数,其间如色艺俱绝艳帜高张的,虽不在少处,然皆属朝秦暮楚弃旧迎新,今日有钱即称佳客,明日落魄便为陌路,实成为婊子故态而已。不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出这段奇事也觉令人倾心,这钓鱼巷内王喜凤家,有一名妓白莼秋,本系浙江湖州人,自幼为拐匪拐至苏州,卖与娼寮为妓,到了十四岁,由鸨母转售在上海仍然为娼,姿色固是绝佳,而一种豪侠之气实在耐人叹服,由是枇杷巷里名噪一时。到了十六岁就有个富商代他脱了籍,他就另外觅了房屋,自成一家,平时往来大半皆系熟客,生涯也还不寂寞。又住了两年,这年刚值乡试,他羡慕秦淮风景,因此就改寄香巢。自古人情多半喜新厌故,又况本地风光,司空见惯,忽然听说新到了一个,又是上海来的,那些王孙公子个个存着访艳的心思,及到一见芳容,便自十分赏识。王喜风家本住着十几房歌妓,加以白莼秋寄居在此,故门前车马终日喧阗,鸨母龟儿无不利市三倍。
看看又值隆冬天气,各妓的生意皆冷淡起来,独有白莼秋仍是应给不暇,这日又被一家唤去侑酒,不期酒后回来,风雪交作,大街小巷寂阒无人,而且冷不可言,虽拥重裘犹觉战栗不已,白莼秋坐在轿内,远远见风号雪虐之中人,有个人迎面而来。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身穿一件败絮布袍,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脚着一双敝履,抖抖的彳亍行来,那种瑟缩情形,实在令人可惨。又见他虽然寒冷,举止却不类常人,毫无一点下流的气习,白莼秋心中暗想:“这定然是个落魄名士,断非卑田中人,但不知为何如此,我何不喊住他,问问看呢?”想定主意,即招呼轿夫道:“你给我把前面那个走路的喊住,我问他话呢!”那轿夫道:“姑娘这样的大风大雪,到要冷死人了,我们抬着你是没法的,恨不得一步把你送到家,回去睡觉,暖和暖和,你偏寻事做,又要同叫化子谈起来,这不是拿我们开心。姑娘你坐在轿子里,又穿着几层皮衣,是不觉得,地下雪已落了几寸厚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说一面抬着轿子直望前跑。
白莼秋听说实在可恶,便怒道:“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但晓得自己冷,看不见人家那种样子就不冷么,我偏要喊住他问话。”后面那个轿夫听见他说话有点怒了,便连连答应,喊着前头的轿夫道:“老胡你就喊住他,想是我们姑娘要发慈悲心了。”正说之间,那人已走到轿子面前,这前头的轿夫便道:“呔,你站着,我们姑娘问你的话呢。”
那人听见便立住脚,站在轿子面前,白莼秋便掀开轿帘,借着月光先将他仔细一看,虽然形容憔悴,但生得鼻正口方,虎头燕颔,堂堂一表,实在是个落魄的英雄。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这等模样?风天雪地,为何不往家中睡觉,还在街上乱跑呢?”那人道:“咱是山西绛州人,因家中父母双亡,到此投亲不遇,咱的盘川用尽,衣服卖完,无处栖身,故此流落下来。”白莼秋道:“你既如此,富商大贾此地亦复甚多,何不投到那些人家先去佣工,籍作栖身之计。”那人道:“咱洪一鹗也是宦家子弟,长到二十岁,只知读书试剑,不知道甚么佣工,就便冻馁死了,也是自己的命薄,终不能有失先人体面。”
白莼秋道:“你当此夜静更深,却往何处借宿?”洪一鹗道:“现在承恩寺廊下栖身。”白莼秋道:“今虽如此,明日当复如何呢?”洪一鹗道:“只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好在囊中尚有少许,这两日尚不致就填沟壑,等到一文莫名的时候,再说便了。”又道:“咱既辱承下问,足见多情。但不知你是那家小姐,为何更深夜静尚自不嫌风雪侵人,不要损坏了贵体,劝你早些回去罢。咱之沦落,这也无可如何。”白莼秋听说,便叹口气,又簌簌的滴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你也不必问我,英雄名妓,同是天涯,君今且归,明日当去钓鱼巷王喜风家,问白莼秋另有计议,奴当屏客以待,万勿作寡信人,使奴秋水望穿也,奴且暂别,明日再谈。”说罢喝令轿夫匆匆回去。
洪一鹗见他去了,也就掉转头来一口气奔到承恩寺,仍旧在廊下打开草铺,蒙头而卧,只是翻来复去不能合眼,因想那白莼秋既是个妓者,如何又独具青眼,善能知人?听他临别数言,叫我明日定去,但是我衣衫烂褛,即使硬着头皮前去,访问那些龟奴鸨母,断难放我入门。若便不去,我既未免失信,且埋没他一片殷勤。细细想来真使我进退维谷。“由是胡思乱想,把那冷之一字全抛在九霄云外,直到五更将尽,才朦胧睡去。欲知洪一鹗寻着白莼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英豪重义誓海盟山
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坐在稻草上发怔,想着昨夜之事,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正在那里出神,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洪一鹗便带怒喝道:“你这婆子可不奇怪,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再不快去,莫怪咱要得罪你了。”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反更走到面前,弯着腰带笑说道“请少息怒,尊姓可是洪么?”洪一鹗道:“咱便姓洪,问咱这甚?”那妇人道:“既是姓洪,这便不错了,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怕今日不去,故又叫我来寻的,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又望着那妇人说道:“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那妇人道:“正是他叫我来的,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洪一鹗道:“你先走,咱随后就来了。”那妇人又低声说道:“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衣裳太坏,未必肯去,他今日大早,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还有鞋袜帽子等类,全交付与我了,现在摆在我家呢。你可先到我家,把衣服换起来,再同你一阵前去,不是都有光辉吗?”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