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坚持下去。看来是诚恳的。他是吃了乾坤阴谋的亏吗?再说,我能排除一系列的偶合与谬误吗?吴迪太太被杀害的那天,看清凶手就是拉乌尔·迪特吗?发生人命案时在现场,这样的证据有效吗?
这些问题和种种疑窦,在我的心中翻腾。我责怪自己,虚构和幻想是文学作品的通常手法,我却企图搬来批评政治生活。腐败是一个时髦的题材,我八成也落到这种俗套里。就是两个青年自杀,归根结底,不过是生活造成的一种常见的丑闻。对于郭。文静的人格,我甚至都怀疑起来。我只要探究探究自己的内心,回想回想我极端粗暴的态度,我有时对罗莉的仇恨,就能明了一个人的劣根。
我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穿过了黯淡的居民区,走到山谷地带。那里的铁皮和木板房一间挨着一间,里面住着皮肤黑黑的工人。依照贝肯,伦敦的地理划分法,在每个城市里,工人都住在亚马逊之西的南面。后来,有几天工夫,也就是我在上海的最后几天,我一直把握住这唯一的理由,确信我的直感并不虚妄,我的决心也不是违反常情的。
而且,假如我探询自己的心思,我知道在一个事件发生之前,我决不会放弃不管,尽管我弄不清楚事件是什么性质。我必须向前走。我有时确信,这个事件就是我与罗莉言归于好。我们的争执是在上海开始的,也就应该在这里收场。我抱的态度,就是要诚恳地、公正地说服罗莉。在我的生活中,她曾经深恶痛绝的那一面,我终将消除。我一定不能妥协,我的这段生活就是一场较量、一场竞赛。我想象着同打官司时的情景,我要向旁听者抛出郑霜的信,我要迫使拉乌尔·迪特出庭。当天晚上,罗莉就会打电话给我。
我曾讲过,由于失眠,我头脑里出现了一系列场面。我杜撰对话,想象人物的姿态,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也可以说是职业病吧。我这种狂热的臆想,如果不抓住我身外的一个目标,我自己就要变成电影剧本中的唯一中心人物。这场电影,每天夜里都重演一遍。我就是这样,在露台旅馆的房间里,经历了我的故事的好几种结局。
但是,没有一个结局同现实强加于我的相似。
事情一环扣一环,发生得非常迅疾,要想叙述,就不能慢条斯理,必须停止议论,且不管把我辗得粉身碎骨的是什么机关,这留待以后读我手迹的人去判断吧。
首先,一清早,七点钟刚过,田大凯先生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是从巴黎打来的。他说:“一个小时之后,我乘开往上海的飞机,我要到那里去辩护。您愿意到机场等我吗?事情很重要。您有汽车吗?您把我送到法院,您看行吗?谢谢,亲爱的朋友。”
田大凯比我先到上海候机室。他亲切地抓住我的胳膊,那副保护人的架势倒引起了我的警觉。他赞扬我的气色很好。我们往停车场上走去,他一路指点着圣一阿克赛斯岛、大海和东部丘峦。
“多迷人的地方啊,您的职业多么不寻常啊。您在这里,在海边,还把这称为工作!”
接着,他表情严肃起来,抓紧我的胳膊。
“的律师是安托尼先生,我在巴黎见到他了。我老早就认识他,我们超过一般的同事关系,是朋友啊。”
我们上了汽车。我正要开动时,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重要,施崇,非常重要。准备撤回他的起诉。不要闹起风波,他愿意这么办,而我们呢。”他拍了拍公文包,“我研究了材料,我们什么凭据也没有。假如要打这场官司,我们非输不可,相信我这话吧。的建议是求之不得的。”
田大凯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
“当然啦,我对安托尼说,我保留答复权。但是,施崇,非常坦率地讲,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们要保住面子,抽身出来。”
我转动点火开关的钥匙,加大油门,马达声盖住了田大凯的声音。他把胳臂抽回去。
“您如果要打这场官司。”他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要打输,而且……”
“我不会输掉……”
在沿着黄埔大街行驶的时候,我不住嘴地讲,时不时瞥田大凯一眼。他眼睛望着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往前努着,显出一副洞察秋毫的神态。我的话匣子一打开,便上来瘾头,越说越顾不得重复颠倒。我夸大其辞,说什么:“如果王能达出庭作证,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她随时可以出面,我手里攥着她女儿的信,他们看见了乾坤的打手,拉乌尔·迪特。即便清白无罪,我还会把乾坤逮住呢。不说别的,他们隐瞒郑霜和马萝是自杀的,这就不正常。这已经是一种迹象。杜辉和《团结》周刊的某位先生,他们会报道这场诉讼,我向您担保,会造成舆论的,我不会输掉,我已经下了决心。”
我们到了法院。田大凯亲热地对我笑笑。
“好哇。”他说,“很好。”
他下了车,俯下身来,说:“咱们还没来得及谈罗莉,没有任何困难。我同罗莉起草了一个方案,您看看再说。所有这一切,我打电话给您,、罗莉……”
他将这两个姓名连在一起,我开始害怕了。
我始终不相信我的直觉和预感,也不想知道。如果未来露出缝隙,我却把眼睛移开,等大地重新焊接起来,再象盲人一样往前走,拒绝审视周围的一切。但是,此后既然木已成舟,我就干脆说出来。田大凯先生说:“所有这一切……、罗莉……”话还没说完,我就预感这种联系不是没有用意的。田大凯手里牵着所有的线,他要将这些线结在一起。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