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她没有看,那是她头一次向我说她要死。“我就自杀。”她说。但是,我以为她这是吓唬人。我没有说出乾坤这个名字。我是个胆小鬼。我要活下去,而郑霜的眼神叫我不自在,我不愿意同她面对面。
在郑霜的写字台旁坐下来。从她女儿自杀后,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她从早上起身体就一直麻木,开客厅门的时候,仿佛看见他们,看见马萝和郑霜并排坐着。现在,她突然感到她的身体瘫软下来,只希望自己化成一堆畸形的、圆鼓鼓的东西。她的整个身体就象是抹得满脸满嘴的掺着眼泪的黏鼻涕。
她拉开抽屉,翻看笔记本,找到了那张照片。那还是在东城区的时候,在李芷、王能达住的楼房院子里照的。郑霜穿一件蓝色运动衫,大约还只有三四岁,搂着她的肩膀。郑霜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照片上可以看到院子的水泥围墙。孩子们在墙上划了两条白线,当守门员的站在线内。在一个抄录诗的小本子里,发现有拉马丁、缪塞的名字,还有讲给她的其他名字。记得那一年,每星期五早上,她都让女儿背诵那些诗。在郑霜的一首诗中有这么几句:
我是一个小姑娘
孤孤单单
每到星期天
就把我托给
我的姥姥老爷
妈妈出门
多么神气活现
终究要变
可我并不怎么伤感。
人到万分绝望的地步,眼泪就干了。不再哭泣。哭也是甜美的。
她要在没有眼泪麻醉的情况下,让郑霜写的每个字都打痛她。她又念了一遍。
她原以为只给郑霜留下极少的时间,也并不会让她女儿失去什么。每月一两次周末,她都要到贝尔戈山谷的一家旅馆去观赏雪景,终日懒洋洋的,总有人用胳臂搂着她的腰。她每星期六晚上打电话:“你怎么样,宝贝儿?”“好哇,很好。”郑霜答道,没容问她一句,便又说,“姥姥跟你说话,我正看电影。”李芷。王能达的声音:“她吃得很好,我给她做打鸡蛋。”
一切都很好。可以回到餐厅,回到塞尔日身边,或者……
现在,她厌恶所有这些人。从头一个算起,从乾坤算起,他们给她带来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呢?她本应该……
但是,她并不遗憾,因为,她的愿望太强烈,要改变处境,要从东城区搬到西城区。这种野心之虚妄,只是在郑霜死后她才感到,可是太晚了。
她继续翻腾郑霜的东西。她打开一个小匣子,拧开她送的一支自来水笔。这支笔才送了几个月,当时,她同施崇在这套房子里睡过觉。现在,怎么还能住得下去呢?她真想搬走。因为觉得负罪,她有一种直感,知道郑霜对她的这些关系感到苦恼,于是买了这支笔,以求得她的宽恕。朱施崇是最后一个。此后,再也没有了,因为这个人与她认识的其他人不同,他那种犹犹豫豫、问东问西的神情使她感到局促不安。以后的这段时间,她整天就是担心,不久便转为恐惧。
在和乾坤一起生活的时候,总是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她如果偶然听到一句话,过后就忘。她那时没有记忆力。她让乾坤和明白了这点。在她面前,他们再也不拘束了。可以说:
“这个施崇,他还要搅我们很久吗?”
乾坤皱起眉头。他的脸庞拉扁了,鼻子加宽了。他经常用笑来表示他的担心,他说:
“不太碍事。”
“可是,他要干什么呢?”问道。
这些话,就是于某一天晚上,在家里说的。
郑霜穿过客厅时跟谁也没打招呼。在门口追上她。每逢郑霜碰见乾坤,都想对女儿承认黎是她的父亲。可是,郑霜满眼鄙夷不屑,一声不吭。乾坤呢,连头也没有回一回。
问她女儿:“你上哪儿去?”郑霜神经质地耸耸肩说:“我倒要问你同些什么人来往?”说罢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只好回到客厅。
乾坤心平气和、安抚人心地说:
“电影剧本吗?确有其事。施崇订过一个合同。不过。”乾坤瞧瞧,几乎难以察觉地迟疑了一下。他在镜片上面凝视着,“不过,他为什么偏偏住在文静家呢?人们很难……”
乾坤一个接一个地磨自己的指甲,动作缓慢得叫恼火。
“我要同他谈谈。”市长说,“什么都有个规矩。他若是以为别人害怕报纸,那就错了。”
乾坤举起手,摇了摇头。
“让我来吧,杨宇。施崇这位先生,态度还不太明朗。他如果想进行道德说教……”乾坤伸伸懒腰,“可是,谁对我们讲,他有这种意图呢?”
“不管怎么说。”咕哝道,“现在,吴迪的地皮到了我们手里,就要加速进行,资金……”
“你还记得吧。”乾坤眼瞧着,又说,“我想喝杯咖啡。劳驾。”
走开了。她从厨房里听到乾坤说:
“这些地皮,你谈过,你担心得要命,你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假如听你的,高马丹国际公司就得吹,就得透支,这事就要成为一桩丑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结果呢,却到手了。”
咖啡煮好了,但是,没有回到客厅。她认识吴迪太太,也常常碰见那两位老人,他们每天都去瞧吴迪太太。有人把他们杀害,三个全杀了。打那以后,这种恐惧再也不离开的母亲。母亲的恐惧渐渐传染给女儿,而她……
第6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