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她父母来瞧她。黄坐在床头，雅娜·靠在摇篮旁边。
　　“杨宇给我打来电话。”黄说，“你生他的气，可这次会非常重要。”
　　黄要离开女儿的时候，一边吻她，一边低声说：
　　“下次，你给他生个儿子吧。”
　　夏曹俊强忍住才没有喊叫起来。分娩搞得她一点气力没有，浑身象散了架，总想吐，有一种被截肢的感觉，乳房也疼痛。还有这个小女儿，几乎没有头发，那么孱弱，那么红赤赤的，可是他们却跑来责备她生了个女儿。一个女孩子，太好啦。夏曹俊不会再和他同床了。他死后，再也不会有人叫了。他花费的全部精力，就象水泼在沙地上，结果是一场空。
　　可是，他回来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夏曹俊感到需要他了，也许，还产生了忌妒心。
　　一周里，他有好几天在巴黎，不在家里住。他这个男人，单独睡一个晚上也受不了。在他看来，同女人睡觉非常自然，是男人之所需。
　　他从巴黎回来，她就察言观色，寻找他负心的痕迹。不过，负心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合适。在他面前，她如果敢于使用这个字眼儿，他听了会哈哈大笑。负谁呢？有什么可负呢？他是她的丈夫，不对吗？他随时都可以和她同床，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有什么需要，他都可以满足，甚至超过她的需求，向她提供豪华、名望。
　　他通过黄买了一处住宅，位于东山岭上。他把夏曹俊拉了去，她怀里还抱着邱桦，他硬拖她在花园里逛了一圈。
　　“以后，这些全由你照管。”他说，“这所住宅，我要把它布置得豪华、美观，有气派，你明白吗？将来，我们就在这里接待客人。要接待的不仅仅是上海的那帮小傻瓜，而且还有世界各地来的人，因为，我要把他们吸引到上海来。这座城市，你看着我怎么改变它。以后，到处会有人谈论它。”
　　他同赵乾坤长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有时，他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然后，在乾坤的背上猛拍儿掌。乾坤对此装作满不在乎，觉得很开心。
　　“顺利，非常顺利。”他对夏曹俊说。
　　她看看他，很想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年复一年，他变样了。倒不是说年纪不饶人，他脸上添了皱纹，正相反，他老得十分健旺，肚子几乎没怎样鼓出来，头发、汗毛都染上了霜，呼吸固然短促一些，但是，随着他在宦途上的成功，他身上不满足的情绪，却仿佛越来越强烈。他的眼神里，贪婪少了，辛酸多了，还添上一层玩世不恭的色彩，他原来的成功之道，那种天真狡黠的神气不见了。
　　他们难得在一起过性生活。她尽管不愿意，还是再次怀了孕。不过，她没有按照一时的冲动去打胎。有一次，他们在别墅的花园里，在橄榄树下…张桌子上面对面吃饭，她向杨宇提到这种可能性。她想刺激刺激他，还有就是憋不住，好象话讲出来，就能给这种愿望增添些现实感。但是，她第一次让他慑服了。
　　停止吃饭。
　　“再说一遍。”他慢吞吞地说，嘴唇微微张开。
　　“就是嘛，有什么，我不想要第二个孩子，不想要。我要问问戈斯帕尔。他是外科医生，手术会做得很漂亮。”
　　杨宇没有动弹，可是，他的脸几乎变了形，棱角更加明显，下颏略微前突。
　　“由你选择吧。”他说，“要么，你保留这个孩子，要么，我把你送进精神病院。我向你保证，把你关进去并不难。我很有些影响，影响所及，有些甚至你想象不到。”
　　在她妊娠期间，他一直派人看守她。司机乔治从上午就坐在大门口。他毕恭毕敬，一言不发。但是，夏曹俊如果想出门，他就跟上去说：“我得送您去，太太，市长先生……”她骂了乔治好几次，他好象没听见，翻来覆去说这句话：“市长先生对我说过，你呆在她的身边。我呢。”乔治鞠了鞠躬，“既然市长先生……”
　　她只好认了，渐渐放弃离开别墅的念头。她到花园深处，躺在一张长椅上，从那里可以眺望整个市容。碰到雨天，她就守在客厅里，看着雨水顺着窗户往下流淌。她感到肚子里的生命慢慢长大，这使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专心等候邱桦放学，招呼她到身边来，好让女儿讲讲上课的情况。她闭起眼睛，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女儿讲述的时候，她在想杨宇，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之前，夏曹俊一直没有这种闲暇。现在她要管理别墅，招待客人，照顾邱桦，理发，看望女友以及父母。节气变化，逝而复来，她甚至都没有留意。但是，这一切全中辍了。她等待一个儿子，她确信是一个儿子，这就逼得她尽量去了解杨宇。将来，孩子也许就象他。如果她不想让儿子将来象他爸爸，她就应该了解杨宇的动力是什么，他干事的那种疯狂劲头是怎么回事。他当上市长，接着又当上省议会议长。“这就到头了。”他说，“我呀，不想再高升了。只有在这里，他握紧拳头，“在上海，我才有兴趣当个人物，做点儿事情。整个天下关我屁事。天体的肚脐眼。”他用拳头擂擂胸膛，“就是上海，也就是我。”说着，他放声大笑。可是，他在权力中寻求什么呢？就是让别人俯首帖耳吗？乔治、市政厅的职员们，他们被他收买，变成他的心腹，却糊里糊涂自己意识不到。他就为了指挥这些人吗？优先分给他们住房，高兴起来就施给他们点小恩小惠，庸俗地和他们套近乎。夏曹俊经常看到这种情形：杨宇在市政厅走廊里停下脚步，用胳臂搂住一个职员，讲上一段桃色新闻，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格格大笑。夏曹俊却进不了这种气味相投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杨宇同对话的人平起平坐，这不过是表面现象。但是，这些人已经心满意足，正象杨宇常挂在口头上的那句话：“这些人为了我，命都可以豁出去。”在竞选期间，他们结成帮伙，对反对派大打出手，用的一张张画像，把反对派的标语覆盖上。在选民中也有妇女，那是些普通妇女。其中，有的是依然穿着黑裙子的胖女人，有的是四十来岁涂脂抹粉的女人，还有的是工人的老婆。杨宇每周接见一次选民，她们一回不落，到时候也去市政厅。她们坐在凳子上，当他穿过接待室的时候，她们起立，把手伸出去给他握，他抚摸抚摸一个孩子的脸蛋，或者一个老太婆皱皱巴巴的面颊。那些男的则脱下帽子，杨宇拍一拍他们，若是普通老百姓，他就晃晃脑袋。杨宇能让他们感到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