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曹俊凝视着杨宇。他躺在她身边睡熟了,把毯子和被单全都蹬开。她打开床头灯,粉红色的光宛如肉色。她用不着担心把他弄醒。自从他俩第一个同床之夜就如此,在这座海滨公馆里,他总是让窗予大敞四开。万籁俱寂,不,卷着长长海藻的阵阵波涛声,不时地没有节奏地传来。她还记得新婚之夜的情景,当杨宇关上门,她瞧见他上了锁,插上门闩,心里便嘀咕:“我被逮住,永远也逃不掉了。”他那时蓄着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看上去挺可笑。他背靠着门,叉起胳臂,兴致冲冲,脸上挂着微笑,他没有碰她,第一次对她称呼“你。”“你脱衣裳吗?”
他开始解领带,接着朝她走过去,她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当他把手掌按在她的胸脯上,她感到他的指头抠进肉里,就扬起左手,狠命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依然说,。脱掉衣服”,仿佛就没有挨打这回事儿。他脱下上衣、衬衣,而她仍旧不动。最后,她做出了抉择,既然成为夏曹俊,就应该顺从。事后,他转过身来,眼睛眯缝着。他呵欠连天,说声“好累”,便躺下来,毯子、被单全被蹬掉,两条腿微微叉开。他呼吸的声音很响,这不是真正的鼾声,象是从他的胸膛里发出来的,听起来非常沙哑。于是,她瞅着他酣睡。
从这头一个同床之夜起,夏曹俊就知道,他倒头一睡,便死死的象一块石头,屋里可以亮着灯,绝不会把他弄醒。
她这样一动不动地呆在他的身边,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她有时看看书,更多的时间是半卧着瞧杨宇的身体。他睡觉的时候,左腿收拢,左脚挨着另一条腿的腿肚子,双手交叉在上腹,脑袋偏向右侧,嘴微微张开;无论冬夏,他只穿件睡衣。有时,忽然鼾声停止,有几秒钟的工夫,他仿佛停止了呼吸。她等着,直到他长出一日气,接着,他又恢复了均匀而洪亮的呼吸。于是,她的担心解除了。夏曹俊从担心中再次发现,她需要他,需要这个肌肉发达的健壮的身躯。
她一向以刚强自诩。她的父亲,黄。常说,她的性格很象阿尔卑斯山南部山区的农妇:倔强,能吃苦耐劳,比男人的寿命长。“你跟我们一脉相承。”他评论说,“你将来很难驯服。”然而,头一个夜晚,杨宇就把她制服了。她原先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父亲、哥哥、母亲,全都让着她。她变着花样耍脾气。她说不上学就不上学,没过两天,她又羡慕起戈斯帕尔,跑到医学院去注册。最后,她看中了文科,开始准备考文学士学位。他们完全由着她的性子,好象希望她胡闹似的,好象她越是任性,他们越喜爱她。
当她父亲把杨宇引荐给她,她瞟了瞟这位年轻的律师。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他了,说他野心勃勃、奸诈、俗气。快到中午的时分,夏曹俊常去网球俱乐部的酒吧间,在那里她已经注意到他了。他穿一件很短的运动裤,半高勒儿的袜子。她喜欢他那两条腿。她在脑子里回想那双腿的形状时,既感到舒服,又感到心烦意乱,觉得这样实在丢人。杨宇一进酒吧间,便选了一个圆凳坐下,球拍横在大腿上。她知道他的脚使劲钩在凳子的铁档上,小腿外侧的肌肉鼓了出来。她的女友王月花窃窃私议,她在一旁听着。她们有的胆大,说得很露骨。乾坤,两个家伙真逗,他们把女人弄到手,还交换着睡觉,寻花问柳,色迷了心窍。“只要是个女人,他们就搂着睡,不过……”邹嘉会意地莞尔一笑。别的人,包括夏曹俊,有时耸耸肩,显得不感兴趣:“你们说的这些故事,谈的这个,都叫人听腻了,他还有什么新花样呢?”邹嘉嘀咕说:“要知道,有一点点差别,就是好的。”说罢,她们一同格格笑起来。
夏曹俊站起身,穿过酒吧间,她不用回头就猜得出,杨宇的目光准盯着她。对他来说,她是一门大有油水的亲事。她的父亲当过上海的市长,有财产,当然她要同哥哥戈斯帕尔分享,但是,分到夏曹俊嫁妆篮里的一份,会有相当的重量:黄埔大街的两座楼房、上海到崇明岛一路上的地皮、贝尔戈山峰附近的牧场。而他有什么呢?有一次,黄·问他女儿(他吞吞吐吐,话说一半又咽下去)有一门婚事,她怎么考虑。“万一同……既然杨宇提出求婚,不是当面公开提出来的,你可以拒绝。夏曹俊,的请求,是通过乾坤向我转达的,其实,还算不上正式求婚,不过……”又赞扬起,说他如何如何有才干。夏曹俊几乎用不着昕父亲夸他。她交往的小伙子,全是些花花公子,娇生惯养,肚里没有货色,又自命不凡。她同其中的几个“调过情”,这个词她虽然讨厌,可不得不在此处用上。那几个是埃马努尔、贝纳尔、米谢尔,是什么律师、外科医生、建筑师的儿子。他们逛海滨夜总会,坐敞篷汽车,沿海边公路兜风,勾肩搭背。他们的嘴唇、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喘息使夏曹俊感到腻烦了。她连声的呵欠,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她倒希望他们把她劫走,甚至侮辱她,可是,他们彬彬有礼,对不上两句话就懵了头,因此,她竟保持了童贞。年龄稍长、容易冲动的,留着他那权杆儿式的小胡子,打进了他们的圈子。他那敦实的身体,本来应该高些才好,对不对?他有一股非要压倒别人的疯狂劲儿。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锋利的小碎牙,非常洁白。惹起夏曹俊自省的,脾气犟,八成是一个野人,不会顺从她。她很难把他制服。想制服他可得要时间,同他在一起,大概可以解闷儿吧。不消说,是个须眉男子,皮肤粗糙,肌肉发达,还有那些鬈曲的汗毛,从他白网球衣的开领中纷纷冒出来。
“你愿意吗?杨宇那个人?”她曾经反问道。
黄点了点头。
“愿意,愿意,就看你了。我不过是说,是个有出息的人。当然罗,有人会对你说,他父亲曾推过小车倒腾废铜烂铁,可是,说穿了呢,我们若是生活在美国……而他呢,当上了律师,有点儿名气,地位挺牢固,我全打听过,他还同乾坤搭伙。你是知道的,我很喜欢赵,可是,我说什么也不会劝你找他,他干公职不行,他父亲死的事,对你,对我们,如果……”
夏曹俊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她父亲。
“我这不是完全同意了嘛。”
新婚之夜,杨宇就把她制倒,降服。他们旅行结婚,在到意大利去的旅程中,恰好是在婚后一周的那天晚上,她慢悠悠地脱衣裳,怕让他看出她急着要躺在他的身边,已经离不开他的身体,这时,只见他走到跟前。她抬起头。他笑呵呵地看着她,眨眨眼睛,猛然打了她一个耳光。他打得非常狠,她的腮帮子当即火辣辣地疼起来。
“你记得吧?”他说,“你打过我的嘴巴子,我迟早是要还手的。”
她气极了,默不作声地哭了起来,并开始从衣柜里往外掏东西。她打开箱子,把衣服塞进去。但是,当她要叫旅馆门房时,杨宇就扣住她的手腕,简直骨头都要给他捏碎了。
“把东西全放回去。”他说,“睡你的觉。”
她叫喊起来。他扑在她的身上,用手掌合拢她的嘴,死死地按住她的嘴唇。
“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我。”他说,“我们两口子不能出丑,绝对不行,不准离婚,这我绝不答应,你明白吗?我可不是逼着你嫁给我的吧?现在,你就痛痛快快地滚吧。”
他直起腰,把她撂在床上,她的嘴唇给捏肿了。他哗啦一声把箱子的东西倒出来,衣物散了一地。夏曹俊啜泣着,咬住自己的拳头,免得叫出声来。她恨过他,现在依然恨他,而且,这种感情非常强烈,充塞了她的一生。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