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日,十四点光景,田庞接到施崇的电话。施崇说话好象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猛一听,简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施崇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朱那样六神无主,并不出于田庞的意料之外。已经有好几天,他预感到朱施崇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时期。他以为,这倒不见得跟上海市的生活和张荣的被害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施崇跟罗莉告吹以后,一直痛苦得难以忍受。罗莉确有魅力,但是个死心眼,冷酷无情,心如铁石。而施崇呢,恰恰是那种喜欢自讨苦吃的人。田庞深信自己看得不错,所以在前几天,再次打电话给罗莉,想劝她跟施崇破镜重圆,可没想到罗莉竟毫无转变的余地。既然她自称爱过施崇,为什么一定不肯原谅他,一定不肯重归于好呢?
田庞约了罗莉到学院街一家啤酒馆吃饭。罗莉很晚才到,一身轻裘盛服,皮帽子上的长毛一直拖到眼睛上,双手插在皮袖笼里,装束别致,矫揉造作,差点儿就可以说是低级趣味了。田庞认为,这样装模作样很不健康,用意无非在予撩拨卖俏。她这一阵子,到底跟些什么人在打交道呢?她跟施崇吹了以后,人都变了模样。田庞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朴素严谨,不爱打扮,身着一件旧李芷绒背心,一件自上衣,下面一条长裤子,素脸生辉,屏绝铅华。她还告诉别人说,朱不爱这一套。现在呢,嘴唇涂得猩红,眼睛画上绿圈,身上发出刺鼻的香气,经久不散。
没说几句话,田庞便知道她确已无可挽回。她已经下了决心,跟施崇一刀两断。她说:
“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女人一生中最美妙的年代,拿来干啥呢?当形影相吊的孤魂怨鬼?就为了朱,这位艺术家,创作家……”
田庞已经不想再替施崇说情,只管让罗莉夸夸其谈她今后预备怎样过月子:春天、秋天去上海,冬天在巴黎住住,再去梅日夫或泽尔马特雪山过冬。田庞猜想得出,罗莉一肚子火,只想借机会发作,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她日后何以为生。她既然不肯跟施崇言归于好,那么上哪儿去“找钱”。他成心用了这样粗俗和赤裸裸的词,因为他尽管早在施崇以前好多年就认识罗莉,现在却觉得对她十分摸不透。现在,她已经变了个人,脸上涂脂抹粉,死盯着看走进馆子里的单身汉子,嘴边的皱纹越发深陷,眼色越发灰暗,一股倔强劲儿,有时候冷酷得叫人见了吃不消。
她回答田庞说:“钱,钱,你真不愧是朱的知心人。一开口便是钱。”
她说话的口气十分鄙薄,还撇撇嘴表示不屑启齿。她点燃一支烟,又叫了一杯咖啡,才接着说:“不单是钱,可你们男子汉老以为……”
田庞让她去说,心里挺恼火,他最恨别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因为他是男人而指责他。罗莉这样的死心眼,倒叫田庞觉得施崇的话不无道理。他说:
“你要找个工作,扮演什么角色吗?我可以……”
罗莉用讪笑的口气说:
“你瞧,朱想跟别人那样跟我要把戏。他自己是碰不得的,他可以把你踩扁,你还得对他恭而敬之。今后可不行啦。他拿了我的,得还给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莉扭过头去说:
“他得为自己负责,这对他大有好处。是他自己要走的,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吧?”
“你想叫他一报还一报?”
田庞成心使用罗莉竭力规避的重字眼、粗字眼。
罗莉说:“他得为自己负责,而且。”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瞅着田庞,“我已经请了律师,名叫田大凯,人挺不错。你认得他吗?他在上海开个律师事务所,很熟悉电影界的事,朱不会感到陌生,我希望大家能谈得拢。”
她走的时候,两手插在袖笼里,裙子正中开了缝,一走动便露出大腿。
人心隔肚皮啊!
田庞刚听施崇说了几句话,心里就想起了罗莉,并且担心施崇会知道,自己在吃饭时向罗莉所了解的事情:请律师呀,罗莉的僵硬态度呀,到法院起诉呀,施崇该弄钱给罗莉,弄不好就得打官司呀。什么官司呢?打肮脏的、小市民式的官司。施崇最不善于来这一套。而对手又是谁呢?是一个与他同居过的女人。而且他至今还以为,双方的争执仅限于感情问题。现在,施崇可得大吃一惊了,因为,罗莉已经拿定主意要贪他的财,而且有本事做得心安理得,振振有词。
田庞重新点燃雪茄烟,暗自庆幸自己还是打光棍好,而且非得打一辈子光棍不可。
他在电话里对施崇说:
“你说说清楚。”
施崇只叫了一声“文静”。
田庞听得清清楚楚,施崇在哽咽,说不下去了。田庞什么也不猜,什么也不想,只记得文静小时候,一头毛茸茸的鬈发,在他家庄园里奔跑。庄园就在杭州附近,崇明岛公路旁边。
第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开进上海,乾坤老头子手下的保安队员,开始捉拿“犹太鬼”,撞开犹太教堂的大门。文静的父亲彭涛是瑞典人,一九三一年便在杭州定居。北欧人嘛,见了南方的艳阳天气,怎能不着魔呢?田庞的双亲艾黎和露特,从德国逃出来,买下了康塔里海湾的庄园,便结识了文静一家人。接着就是大战、盖世太保、民团,田庞躲在文静家里,爸妈进了临时集中营,然后押回……这些事,何苦再去想它,再去想什么海湾的庄园,现在倒是乾坤那老头子的儿子住了进去。真是何苦。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