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把拖到游泳教练的办公室里,在她对面坐下,而她却站着。
“就这么进来了?不要付钱吗?禁止闲人入内的告示也不管用?”
她把手交叉在脑勺后面,摆出一副懒洋洋、满不在乎的神气,故意挑衅说:
“您多大年纪了?”
她说的什么,乾坤根本就不在乎,只顾着掂她的斤两。已经懂得,只要身子动一动就等于在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她也在观察对方。他俩正在悄悄地搞一笔交易。双方都在测算能从对方得到些什么,成交后又会有什么风险。
一直期待着一次风云际会。每逢在黄埔大街上遇见汽车接着喇叭从她身旁擦过时,她都抱有这种希望。汽车上的男人探出身来,说:“您一个人回家吗?”她一点不害臊地瞧瞧他,双眸中充满轻蔑的眼光,借以遮盖她真正的欲望:打开车门,往驾车人身旁一坐,并对他说:“把我带走吧!但愿我终于能过真正的生活。让我跨过这条长江吧!”但她心里又害怕。相反,她对乾坤很放心,觉得这个人心中有数,在他那里就仿佛在自己家里。他威风凛凛,一挥手便把游泳教练支走,而这家伙是一个自炫其美的男子,他在浴场多么作威作福。她猜想乾坤一定具有可靠的力量,能让人放心,能够把她从生活的这边拉到那边去。而且,只要她听话,他还可以使她脱离东城区。到那时,她就无需再穿越厂坊衡了。在这里就可以跟在家里一样,也可以象那些女人一样,有充分的时间来梳妆打扮。
用手指把开始晾干的头发弄弄松。
她越不吭气,乾坤就越想把她推往门后,站着搂她。她肯定不会叫喊,可乾坤还是把自己控制住了。能这样发疯似地想搂女人,又觉得心里高兴,好长时间他都没这么得意过。他也一声不吭,享受着这稀期待的乐趣。她娇嫩脆弱,还没有发育完全,眼光里闪耀着恐惧,这正好激发了他的情欲。他嗓门变得低沉,似乎嘶哑了一样,说:
“过一小时,我在俱乐部等您。您在门口找经理乾坤先生。”
微微闭上眼睛。他接着说:
“您叫什么名字?”
她说了。
交易做成了。乾坤一动不动,瞧着走出去,她腰间的肤色比别的地方浅不了多少。
几天以后,也许是第二年吧,不去管它了,反正已经住在杭州的另外一头。那时节举行了一次美女竞选。参加竞选的美女一律只穿游泳衣,迈着碎步走向前台。穿着高跟鞋打了一个趔趄,仍和美女们绕了大厅半圈。竞选在赌场大厅里进行,那时还没有俱乐部。大厅里漆黑一团,人声嘈杂,杯碗叮当,不时爆发一阵掌声,有时还从大厅的尽头传来剧烈的口哨声。可后台却给人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姑娘与姑娘离得很远,身边围着一群冷嘲热讽的男人。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也就是当乾坤挨近,拍拍她脸蛋时,开始怀恨的呢?
我无法准确地回忆起昨夜几小时里,对我说那些话都用了哪些字眼。她背靠着门,我靠着墙板站在她对面。可我明白,她心里有怨气,恨我,恨乾坤,恨,恨诱惑过她的人,或者说逼迫过她的人,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男人。在这几小时内,她很想要我的命。她低声嚎叫她瞧不起我们,要点一把火,烧掉我们同她在一起生活时那种心安理得的神态。在投入一个新人怀抱之前,她把一切都毁掉,就象一个奄奄一息的反抗者。她故意撒野,好比有教养的奴仆,突然对主人扮鬼脸,破口大骂,有时还会把主人宰掉。她用“你”这个称呼(以往都是称“您”)对我说:
“你这颗脑袋瓜是管什么用的?女人们出卖的是身子,你出卖的是脑袋,谁出的钱多,你就卖给谁。是的,李芷、张荣,还有我,我们都干了这门行当。你呢,好大的派头。真他妈的,你们就不能让我们太平些吗?你听见了吗?文静和你哥儿俩都给我们滚开。到头来,累死的是我们,永远是我们!”
我顺着栏杆来到海角马路,然后向虹口山庄走去。这时候我所记得的,就是上面那番话。为了忍住吼叫,她咬紧牙关,因此那番话说得更加沉怨刻骨。
想象是我的本行,缺觉就象烈酒一样在我身上起作用。我满脑子都是波澜迭起的剧情。只需提一个问题推动一下,我就可以想好并编出一段剧情,而且看戏和做戏都由我一个人担任,根本没有职业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剧情尽情地滋蔓繁衍,把我包围笼罩起来。一天中时时刻刻充满了虚构的东西,那我的生活里还有什么真实可言呢?别人用钱买我的幻梦,而我却用自己的生活去偿付买主。
我心慌意乱地从家出来,回自己家去。冬天的天色灰蒙蒙,有点发蓝。在住的大楼前的停车场上,我好象认出了郑霜。她骑着一辆轻骑,在汽车队里绕来绕去,到了马路口就向山口驶去,正好同我方向相反。我已不再怀疑她就是乾坤的女儿。我想象得出在那头几个月里,住在与黄埔大街平行的一条马路上的一个单间公寓里。每天晚上她都到当地俱乐部跟乾坤会面。突然有一天她失踪了。过了两三天,乾坤并不在意。“浑丫头一个。”他不是反剪着两手,便是把胳膊交叉在胸前,慢悠悠地穿过俱乐部的大厅,在两张正对大门的轮盘赌桌之间停住脚步,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气,可心里却在生气。他的司机拉乌尔站在大厅尽头,注视着老板和赌客们。他了解乾坤,等着老板点头。只要老板一点头,就意味着:“去把她给我找回来!”可是拉乌尔等了两个星期,一直到乾坤不得不承认他思念时,才把命令等下来。乾坤一生中,逢场作戏,玩过不少女人,可他从未想念过谁。整整几个月,成了他的心头肉。此时此刻,他也会想到名叫凯勒的钱学理中士。当年,他们一帮人一起从直升飞机上跳下来,踩着阿尔及利亚山头上被风吹倒的荆棘。地方游击队员在对面的山洞里用轻机枪扫射,凯勒腹部中弹,紫绛色的血迹越涸越大,他就这样捧着肚子死去了。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