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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不敢碰它,眼睁睁瞧着它挺直后腿。它腰肢虽已折断,却一直挣扎到死。附近又是一声喊叫。一位老太太用手捧着脸,蓬着灰白的头发,敞开蓝呢睡袍跪在地上,俯身用嘴唇亲那小猫,然后站起身来,嘴里不断地说:“小虎,小虎,小虎,他们把你杀了。”这时已经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一个老汉披了件黑衣服,抓住老太太的肩膀想把她拉走,嘴里直说:
  “李芷,走吧,走吧,咱们另外再找一只小猫。”
  老太太两只手捧着脸只顾挣扎。瞧热闹的人慢慢散了,只剩下我和两位老人。小猫不动了。老太太站着哭泣,哭得身子直发抖。
  我对老汉说:“得领她回家。”
  老太太推开手叫道:“不能扔下小虎。不能那么办。”
  我走过去把猫挡住,说:
  “回去,回去,这事交给我。”
  老汉脸上皱纹很深,富有表情,他把老太太贴在胸口,目光咄咄逼人地对我说:
  “我叫王能达。我们住在八楼。”
  他嘴唇翕动着,指指猫,意思叫我别把死猫送上楼去。老太太也看看我。我对她笑笑,真想摸摸她的脸,象摸摸小丫头那样。她的面色青黄,长长的黑色眼睛淌着泪水,说:
  “郑霜再来就见不到小虎了。”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说:“回去吧,回去吧。”
  两位老人走了。老太太不住地回过头来,老汉还是抓住她的肩膀。我站着,死猫就在我的脚边。我从口袋里抽出报纸,把它摊开,准备包死猫,这样我的手就不会碰到它了。
  我用两只手拿着纸包,身体离它远远的,手指还感觉得到死猫身上的余温。
  我敲敲门。徐强诺开了门。电视机把屋子映得蓝幽幽的。她的丈夫卷起袖子,胳膊肘撑在桌上。徐看看纸包。我把事情讲了一遍。孙瑜站起来说:
  “那条狗是从山上下来的,老在园子里游荡,再看见它,我一定把它打死。”
  报纸散开来了,只见那只虎皮小猫耷拉着脑袋,四条腿已经发硬,好象干瘪的果仁。孙瑜揪住猫的颈皮把它提起来,让报纸留在我手里。
  “好快呀。”他说,“已经冰冷的了。”
  徐退后一步,说:
  “扔远些,扔远些,真不吉利。”
  门一关上,我又陷入真空。文静的寓所和我毫无渊源,连它的气味我都觉得陌生。我摸索着在暗地里坐下,逐渐辨出书籍、书桌、张荣的画像。这时我想起那张血污的报纸还在手里。我赶紧把它揉成一团,打开窗户往园子里一扔。
  我呆在窗口好久没动,眼睛盯着蹿出狼狗的那道夹竹桃篱笆。楼下的人家都亮了灯,只有门房指给我看的那一段仍然一片漆黑,想必就是那三位遇害老人的住所。我再次深深地感到我必须离开上海。几小时内发生的事情,遇见的人,巧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同时又感觉有人在监视我,疑忌我,而且一定会发现我有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有问题。是我遗弃了罗莉,出卖了她,恨她,做梦也想杀她。上海是别人为我设下的陷阱。
  当人惊惶焦急的时候,对于什么稀奇古怪的设想也会感到有根有据。
  我觉得,田庞坚持要我来上海,正是他操纵了这一张天罗地网使我落入圈套。我回顾他的经历,想从中找出他的动机。任何人都有两副面目。田庞的阴暗面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谈判合约的时候多么机灵。他迫使对方让步签订合同的时候,多么兴高采烈。他叫我来冒这个险,到底想在上海整谁呢?他告诉过我,曾在大战期间跟他家里人在这一带住过。不知是盖世太保还是保安队,在他们想逃出上海的时候逮捕了他们。那时候他们正打算逃到贝尔戈高峰周围的高山上去。田庞也许想报旧仇,所以利用我作工具,不然就是施展诡计,叫我离开巴黎,让他跟罗莉鬼混。
  所以,把我推进圈套的人就是田庞,而我呢,自从来到上海,便不断地干些莽撞冒失的事,引起别人注意,诸如闯进当地俱乐部,向李芷和罗俊打听情况。
  我的所作所为很象给报馆写信的犯人,留下指纹,让人破案。人家已经在跟踪,已经给我打过电话,给乾坤开汽车的人已经认出了我。警长乔枫和情报总署已经在填写卡片或补充我的材料。哪怕田庞只不过是偶然的因数,反正我已经明知故犯,自己走进了罗网。我这是自作自受。我跟罗莉的结合是不牢固的,可我又抛弃了我经营起来的东西。我这时俯视着虹口山庄的花园,心想罗莉一定曾经对我们的结合充满过信心。我之所以想会会张荣,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对文静或对素昧平生的张荣有什么关注。我只想成为众矢之的。我绝没有打抱不平的侠肠义骨。我对别人已经不感任何兴趣。绵羊伸着脖子听人宰割,那就让它去叫好了。我觉得自己既不在羊群里,也不在恶狼中,而是生活在它们的圈子里。我就象在寓言里所说的那样身上披了件狼皮。它们以为我是羊,其实不过是一头机灵的羊,不肯和别的羊共命运。
  我三番五次对罗莉侈谈我的“个人策略”,谈了又谈,怎能不叫她腻烦呢?她起先听我夸夸其谈,尽管有点要打趣我,可还不无柔情蜜意,后来逐渐变得辛辣起来。她说过:
  “你要脱身事外,又要做好人,朱,这不稀罕,一点也不稀罕。但愿你能有勇气,把你那套玩世不恭贯彻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