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气和,即生圣人。圣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气不独在古先,则圣人何故独优!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少所见而多所闻。又见经传增贤圣之美,孔子尤大尧、舜之功。又闻尧、(禹)〔舜〕禅而相让,汤、武伐而相夺。则谓古圣优于今,功化渥地后矣。夫经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读经览书者所共见也。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世常以桀、纣与尧、舜相反,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纣、桀。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则知尧、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尧、舜之禅,汤、武之诛,皆有天命,非优劣所能为,人事所能成也。使汤、武在唐、虞,亦禅而不伐;尧、舜在殷、周,亦诛而不让。盖有天命之实,而世空生优劣之语。经言协和万国,时亦有丹朱;凤皇来仪,时亦有有苗;兵皆动而并用,则知德亦何优劣而小大也!
世论桀、纣之恶,甚于亡秦。实事者谓亡秦恶甚于桀、纣。秦、汉善恶相反,犹尧、舜、桀、纣相违也。亡秦与汉皆在后世,亡秦恶甚于桀、纣,则亦知大汉之德不劣于唐、虞也。唐之万国,固增而非实者也。有虞之凤皇,宣帝贴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并至。夫德优故有瑞,瑞钧则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尧、舜,何以能致尧、舜之瑞?光武皇帝龙兴凤举,取天下若拾遗,何以不及殷汤、周武?世称周之成、康不亏文王之隆,舜巍巍不亏尧之盛功也。方今圣朝承光武,袭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无细小毫发之亏,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见五帝、三王事在经传之上,而汉之记故,尚为文书,则谓古圣优而功大,后世劣而化薄矣!
十九
宣汉篇
儒者称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汉兴已来,未有太平。彼谓五帝、三王致太平,汉未有太平者,见五帝、三王圣人也,圣人之德能致太平;谓汉不太平者,汉无圣帝也,贤者之化,不能太平。又见孔子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方今无凤鸟、《河图》,瑞颇未至悉具,故谓未太平。此言妄也。
夫太平以治定为效,百姓以安乐为符。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百姓安者,太平之验也。夫治人以人为主,百姓安而阴阳和,阴阳和则万物育,万物育则奇瑞出。视今天下,安乎?危乎?安则平矣,瑞虽未具,无害于平。故夫王道定事以验,立实以效,效验不彰,实诚不见。时或实然,证验不具。是故王道立事以实,不必具验。圣(主)〔王〕治世,期于平安,不须符瑞。
且夫太平之瑞,犹圣(主)〔王〕之相也。圣王骨法未必同,太平之瑞何为当等?彼闻尧、舜之时,凤皇、景星皆见,《河图》、《洛书》皆出,以为后王治天下,当复若等之物,乃为太平。用心若此,犹谓尧当复比齿,舜当复八眉也。夫帝王圣相,前后不同,则得瑞古今不等。而今王无凤鸟、《河图》,(为)〔谓〕未太平,妄矣。孔子言凤皇、《河图》者,假前瑞以为语也,未必谓世当复有凤皇与《河图》也。夫帝王之瑞,众多非一,或以凤鸟、麒麟,或以《河图》、《洛书》,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阴阳和调,或以百姓安。今瑞未必同于古,古应未必合于今,遭以所得,未必相袭。何以明之?以帝王兴起,命(祜)〔佑〕不同也。
周则乌、鱼,汉斩大蛇。推论唐、虞,犹周、汉也,初兴始起,事效物气,无相袭者。太平瑞应,何故当钧?以已至之瑞,效方来之应,犹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之路也。
天下太平,瑞应各异,犹家人富殖,物不同也:或积米谷,或藏布帛,或畜牛马,或长田宅。夫乐米谷不爱布帛,欢牛马不美田宅,则谓米谷愈布帛,牛马胜田宅矣。今百姓安矣,符瑞至矣,终谓古瑞《河图》、凤皇不至,谓之未安,是犹食稻之人入饭稷之乡,不见稻米,谓稷为非谷也。实者,天下已太平矣,未有圣人何以致之,未见凤皇何以效实!问世儒不知圣,何以知今无圣人也?世人见凤皇,何以知之?既无以知之,何以知今无凤皇也?委不能知有圣与无,又不能别凤皇是凤与非,则必不能定今太平与未平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然后仁。"
三十年而天下平〔也〕。
汉兴,至文帝时二十余年,贾谊创议以为天下洽和,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夫如贾生之议,文帝时已太平矣。汉兴二十余年,应孔子之言"必世然后仁"也。汉一(代)〔世〕之年数已满,太平立矣,贾生知之。况至今且三百年,谓未太平,误也。且孔子所谓一世,三十年也;汉家三百岁,十帝耀德,未平,如何?夫文帝之时,固已平矣,历世(持)〔治〕平矣。至平帝时,前汉已灭,光武中兴,复致太平。
问曰:"文帝有瑞,可名太平;光武无瑞,谓之太平,如何?"
曰:夫帝王瑞应,前后不同。虽无物瑞,百姓宁集,风气调和,是亦瑞也。何以明之?帝王治平,升封太山,告安也。秦始皇升封太山,遭雷雨之变,治未平,气未和。光武皇帝升封,天晏然无云,太平之应也,治平气应。光武之时,气和人安,物瑞等至,人气已验,论者犹疑。孝宣皇帝元康二年,凤皇集于太山,后又集于新平。四年,神雀集于长乐宫,或集于上林,九真献麟。神雀二年,凤皇、甘露降集京师。
四年,凤皇下杜陵及上林。五凤三年,帝祭南郊,神光并见,或兴(子)〔于〕谷,烛耀斋宫,十有余(日)〔刻〕。明年,祭后土,灵光复至,至如南郊之时;甘露、神雀降集延寿万岁宫。其年三月,鸾凤集长乐宫东门中树上。甘露元年,黄龙至,见于新丰,醴泉滂流。彼凤皇虽五六至,或时一鸟而数来,或时异鸟而各至。麒麟、神雀、黄龙、鸾鸟、甘露、醴泉,祭后土、天地之时,神光灵耀,可谓繁盛累积矣。孝明时虽无凤皇,亦致〔麒〕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见,离木复合。五帝、三王,经传所载瑞应,莫盛孝明。如以瑞应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谓太平矣。
能致太平者,圣人也,世儒何以谓世未有圣人?天之禀气,岂为前世者渥,后世者泊哉!周有三圣,文王、武王、周公并时猥出。汉亦一代也,何以当少于周?周之圣王,何以当多于汉?汉之高祖、光武,周之文、武也。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过周之成、康、宣王。非以身生汉世,可褒增颂叹,以求媚称也;核事理之情,定说者之实也。俗好褒远称古,讲瑞〔则〕上世为美,论治则古王为贤,睹奇于今,终不信然。使尧、舜更生,恐无圣名。猎者获禽,观者乐猎,不见渔者,(之)心不顾也。是故观于齐不虞鲁,游于楚不欢宋。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儒者(推)〔抽〕读,朝夕讲习,不见汉书,谓汉劣不若,亦观猎不见渔,游齐、楚不愿宋、鲁也。使汉有弘文之人,经传汉事,则《尚书》、《春秋》也,儒者宗之,学者习之,将袭旧六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为圣帝矣。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沮也。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且舍唐、虞、夏、殷,近与周家断量功德,实商优劣,周不如汉。
何以验之?周之受命者文、武也,汉则高祖、光武也。文、武受命之降怪,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孝宣、〔孝〕明之瑞,美于周之成、康、宣王。孝宣、孝明符瑞,唐、虞以来,可谓盛矣。今上即命,奉成持满,四海混一,天下定宁,物瑞已极,人应(订)〔斯〕隆。唐世黎民雍熙,今亦天下修仁,岁遭运气,谷颇不登,路无绝道之忧,深幽无屯聚之奸。周家越常献白雉,方今匈奴、鄯善、哀牢贡献牛马。周时仅治五千里内,汉氏廓土收荒服之外。牛马珍于白雉,近属不若远物。古之戎狄,今为中国;古之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商)〔高〕舄。以盘石为沃田,以桀暴为良民,夷坎坷为平均,化不宾为齐民,非太平而何?夫实德化则周不能过汉,论符瑞则汉盛于周,度土境则周狭于汉,汉何以不如周?独谓周多圣人,治致太平?儒者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称治亦泰盛,使太平绝而无续也。
恢国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此言颜渊学于孔子,积累岁月,见道弥深也。《宣汉》之篇,高汉于周,拟汉过周,论者未极也。恢而极之,弥见汉奇。夫经熟讲者,要妙乃见;国极论者,恢奇弥出。恢论汉国在百代之上,审矣。何以验之?黄帝有涿鹿之战,尧有丹水之师,舜时有苗不服,夏启有扈叛逆,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成王,管、蔡悖乱,周公东征。前代皆然,汉不闻此。高祖之时,陈反,彭越叛,治始安也。孝景之时,吴、楚兴兵,怨晃错也。匈奴时扰,正朔不及,无荒之地,王功不加兵,今皆内附,贡献牛马。此则汉之威盛莫敢犯也。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