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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适安庆敌兵过高河,士民畏之如虎,尽室避村野。余不得已,亦相随避兵至一何姓家,亦金、徐密友也。翌日兵去,金、徐另买卖稻舟,藏余舟次,令何某伴余,由枞阳出江,渡黄湓,抵张滩登岸;而金与徐别从安庆来,相会于张家滩。张家滩,属池之东流。徐之兄卖药其村中,故问津焉。
于是由建德祁门两山中,走休宁;羊肠鸟道,较霍山尤甚。余复病疟,扶疾而行。头岑岑,汗下如雨;形容枯槁,几作沟中瘠矣。东、建袤高山,多小寇出没,或乘夜剽掠;土人相率持兵守岭头。凡过客,皆榷金,名曰御寇,实为寇也。余冒险奔驰,道路以目。将次祁门,江右义旅陈九思屯朱桥,村舍逋逃、商旅裹足,而独余行行不止,人多怪之。赖导皆歙人,得无他。计程两日,可抵休邑;买桌溪行,即可达严陵。
未至休邑三舍,辄闻有兵阻;抵郭外,果蜂屯蚁聚,闉阇尽闭。盖彼之叛将新复归敌,长吏虑有变,因而登陴。余缘是不得入,止郭外招提;戢羽潜鳞,虽子胥吹箫不是过也。而耳目渐集,乘间抵城中,寓徐之诸父家。其诸父善岐黄术,有隐君子风。余至,盛为治具;然亦谓余馆师,与其犹子善,不知为余也。兵退,买桌严陵。过新安,亭长呵止之;索篙师金,委放行。达街口,有巡司廨,逻卒登舟讥察;见余将北音、貌魁梧,疑为逃卒,持之急。徐起而与逻者斗,而巡司适之郡不在廨,是以事得解。解维至淳安,已入浙矣。省会有文符插民艇载兵绝浮梁,余船藏他港不获免,为所司插去。行路难,一至此哉!余乃迂道走瑞安,凡两买桌,始达严陵。
余既入浙,晦迹益难。计唯有山行,可无恐。乃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赴海壖。然鸟道羊肠,较徽更甚。时余将已令取道于杭,而金、徐诸人皆不谙浙道里;向者导导余,而兹则余导导;然余实茫然问途。已经得至海滨,滨海居人咸来问讯,远近哄然,知余得生还矣。
回思霍山奔亡以来,之安庆、之池、之徽、之浦江、东、义、台,之天台、宁海,计程二千余里;间关百折,何其穷也!复回思自崇明进师瓜步、润州,而和阳、太平、宁国,而徽、池、庐之诸州邑;乘胜长驱,又何其壮也!然而转瞬成败异势、荣辱殊形,是又戏也、梦也?余自丁亥迄己亥,前后入江,皆岁在双鱼;而一再踬,疑若数焉。然以十五载之揣摩简练,既得而复失之;人寿几何?河清难俟!不亦重可慨也夫?
使臣碧血
苌弘之事周王,忠于公室以党于范氏,晋人讨而杀之,藏其血三年而成碧。此忠之所由积也。今左先生之为使臣,执节类苏属国、抗议类富郑公、从容类文信国,卒以见戮。呜呼!有明养士三百年,而能以诗书之泽、答扬其祖宗于地下者,左先生其无憾矣!纪使臣碧血。
左懋第,字萝石,山东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历官刑部给事中。甲申春,诏督兵湖襄。夏闻变,誓师而北。会福世子建号金陵,改元弘光;懋第入见,涕泣陈中兴大计。遂命视师江上,除右佥都御史,理戎政事。
时江左朝事方棘,辅臣马士英议遣使通好于我朝,且告祭崇祯帝;众莫敢行。会懋第母卒于天津之唐官屯讣至,疏请终制,不听;因请使北。乃遣水师陈洪范持节,懋第及太仆卿马绍愉副之。以洪范常镇辽左,与我国用事易通,故授以经理河北、联络关东之命,而通书我朝,傅以金帛;因册封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因公,世镇燕京。赐懋第一品服,加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以行。懋第曰:‘我非敢以宠荣易衰绖,顾此行君事、亲事可两尽;否则,抗节而死,亦不负读圣贤书,报我君、我亲地下也’。
秋八月,行次沧州。闻我朝已改封吴三桂为平西王,于是洪范遣使先以册命授三桂,谕来使意;三桂不发书,缄册上摄政王。册文内有“世镇燕京”语,王览之固已怒矣。然朝议谓:‘以礼来,且令使臣入见’。
九月,至杨村。有士人曹逊、金镳、孙正疆等来谒,且言有报国之志,愿从行。懋第曰:‘渡江以来,仅见汝等。今上正位继统,思得义勇以佐中兴。汝等之来,是也’!并录署参谋行阵。
十月初,进至张家湾。时议以四夷馆处使臣,洪范无词;参谋通判陈(系孝廉,失其名)曰:‘此行成败未可知,而所系国事轻重甚大。今陈帅委蛇如此,倘随势倾倒,其若王命何’?遂以往来通议诸事白懋第决之;而洪范遂心贰于左。左谓舌人(通事人也)曰:‘我奉祭告先帝及酬谢贵国之命而来,盖以贵国为我先帝成服,故不敢先之以兵;奈何以夷馆授行人?且我奉御书币聘至境,若以属国相待,我必不入;义尽名立,师出有名,我何恤哉’!往返再四。
斯时朝士未知江左虚实,心惮懋第。乃议以鸿胪寺处之,遣官骑来迎,建旄乘舆,肃队而入。十四日,内院满大学士刚林来诘曰:‘何不朝见’?懋第曰:‘议礼定,然后可见’。刚曰:‘礼如何行’?曰:‘昔天朝出使外国,国王皆稽首迎拜。今贵国为先帝成服,是有礼于我;故但以客礼相见耳’。刚大笑曰:‘我大清皇帝即位,不闻尔福王朝贡;乃以天朝自处,直欲我客礼哉’?懋第曰:‘本朝不知贵国之事,以贵国有礼于我君,故命使来谢,自应以客礼相见。我国家不幸,罹此大变;今皇上正位继统,方图中兴大业。汝何得言朝贡’?刚曰:‘福王奉何人命僭位’?懋第曰:‘先帝遇变升遐,岂有遗诏!今皇帝为先帝之弟,兄终弟及,率土归心,奉天继统。若何许人?敢言僭位’!刚曰:‘既知崇祯帝死,若何不死’!懋第曰:‘君所言,可以责在廷诸臣,不可以责我。我奉先帝命督兵剿贼,月余始闻变。我固为今日计,徒死无益’!刚曰:‘既剿贼,贼破京城时,尔作何事’?懋第曰:‘我奉命剿贼张献忠;犯京城者,李自成也。我闻变,即勒兵北行,路闻贵国已驱贼都燕,是以中止;若即以兵来,非杀贼、是剿平尔国矣。且若所言,不过借词难我。譬如往年尔国入犯,而琉球、朝鲜乘虚骤灭尔国;失国之罪,可以责守国诸臣,其将兵入犯者,尔何能罪之哉’?时懋第声色俱厉,而洪范、马绍愉皆唯默不言。懋第复曰:‘莫说我江南小,我江南尽大’。刚曰:‘谁言大’?懋第曰:‘我说也’。洪范以懋第色变,遽曰:‘此大事也,非可以一日决;明日再议耳’。刚遂去,洪范、绍愉俱心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