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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寅恪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是之轶事”条载河东君旧日居松江之佘山。佘山在松江府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修松江府志柒山川门。)与横云山地相邻接,而横云山之规模尚狭小于佘山。河东君是否先居佘山,后迁横云山,抑或前后皆居横云山,钱氏掺混言之,今不易考知矣。
“赤城”者,文选壹壹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赤城霞起而建村”,故以赤城比天台,其实高下大小不可同语。若谓河东君于此亦不免文人浮夸之习,则恐所见尚失之肤浅。鄙意河东君之取横云山以比天台山者,暗寓“刘阮重来”之意,实希望卧子之来访也。此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第贰玖通云“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岂居横山以后卧子又无来访之事所致耶?更可注意者,东坡词云“人间自有赤城居士”,(见东坡词水龙吟。)河东君殆亦于此时熟玩苏词,不仅熟精选理也。
尺牍第贰玖通云:
(上段前已引。)邈邈之怀,未卜清薖。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壹伍“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陈眉公建晚香堂于东佘山。河东君作此书时眉公已前卒,故此“晚香”当是泛指佘山,非谓约然明会于眉公处也。)即指松江,乃河东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
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山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柒玖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见初学集伍叁“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胄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见杜工部集伍。)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财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傥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
尺牍第叁拾通云:
嗣音遥阻碍,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兹非渺。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洄溯。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彦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专此修候,不既。
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壹捌柒开封府贰。)此与第叁壹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
更有可论者,文选贰陆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尙”、“向”之异兹可不论。第贰玖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庚东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叁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贰玖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贰拾通“又以横山纲奇,不灭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贰捌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贰玖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不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
“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泥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