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眉公临终时,手书影堂一联云: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岁履薄临深;不怨天,不尤人,千百年鸢飞鱼跃。遗笔嘱诸子云:内哭外哭,形神斯惑。请将珠泪,弹向花木。香国去来,无怖无促。读书为善,终身不辱。戒尔子孙,守我遗嘱。又遗命葬佘山中,平土中不封不树,子孙默识其处而已。先生于去来之际从容如此,虽学问不无可议,而其人固不易及也。
太仓王司马在晋之祖以渔为业。一日举网溪边,时已薄暮,仿佛有人语云:我已守候多时矣。少顷有戴铁胄者至,即我替人也。未几,果有人到溪边,以釜覆头上,将褰裳以渡。王大呼云:不可!不可!此处有鬼,无以性命轻试也。其人遂不敢渡。未几,又仿佛语云:守候良久,才得一人,又为兵部尚书救去,奈何?王心且喜且疑,以为彼呼我为兵部尚书。我渔人也,何自而为此?是时在晋犹未生也。厥后在晋举进士,历官至大司马,果赠祖如其官。
江阴李忠毅公死阉祸时,年甫三十有四,子尚幼,而太公方在堂,为抚孤寡,颇费经营。乃大书一联于厅事云:谋生我为添蛇足,报国儿曾捋虎须。盖纪实也。后忠毅受恤典,而太公亦诰封如其官,年至八十余而终。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本韩偓诗。
熊大司马廷弼,先中万历某科湖广武乡试第一名,后又弃武就文,中万历丁酉湖广乡试第一名。于是榜其堂曰: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吾邑钱某,少年颇攻房术,延方士张思任于家,欲为大阴,遂致腐烂。同年徐季玄(待任)作诗嘲之,有去柄为司礼,留胞作相公之句。举人薄味玄闻之,一笑脱颐。时味玄适在妻家,妻父黄悟玄延医张又玄治之,百方不效,两日竟死。邑中为之语曰:钱某阳物,笑杀举人薄味玄,急杀诗人徐季玄,难杀医人张又玄,苦杀丈人黄悟玄.
某宗伯序冯定远诗,比其人于刘孝标、冯敬通,见者以为实录。按两人皆有悍妻,而定远亦如之。于是陈在之独酌谣中遂有冯君诗序由蒙叟,叱狗蒸梨事满篇之句。自注云:孝标以下,拟人于伦,何其刻也!定远之子行贤,以陈诗发其父之隐,遂深衔之。会在之情味集刻成,行贤吹毛索瘢,不遗余力。至批其后云:开辟以来,无此不通之人。余谓在之之诗虽多可议,然行贤之论未为平允。今在之情味集板已毁于火。
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尽得其指授,而背辄毁定远,不遗余力。定远比之于逄蒙,遍诉邑中士大夫,在之反以此得名。于是邑中后进之士从定远游者,或因声名未立,遂有效在之故事者矣。
家诗老露湑(誉昌)尝为余言:人有终身为诗,不能成家,而间有好句,亦难尽泯。吾邑如徐潢诗有仆去身为得力奴之句,马永奠诗有苦菜根多炼齿牙之句,李某诗有病得中医不费钱之句,皆警策可诵。此正如谚所云低棋也有神仙着也。
余同里闬之友,号称莫逆者不过三四人,皆当世知名士。余一日各以四字品目之,颇为曲肖:侯君秉衡(铨)曰光明俊伟,陈君亦韩(祖范)曰澹泊宁静,汪君西京(沈琇)曰秀发飞扬,谢君宪南(元阳)曰短小精悍.家西涧(材任)先生闻之,以为大类汝南月旦,遂各因其字以韵之曰:光明俊伟侯秉衡,秀发飞扬汪西京,澹泊宁静陈见复,短小精悍谢廷岳。见复者亦韩自号,廷岳者宪南自号也。先是余亦自号曰云北山人,宪南因续之曰:轩豁呈露王云北。恰叶陈、谢两君别字,亦可谓巧合云。
先生之称,自论语、曲礼始。老先生之称,自史记贾谊传始。其有止称曰先而犹言先生者,见于史记鼂错传学申、韩刑名于轵张恢先所是也。有止称曰生而亦犹言先生者,如汉书贾生、伏生、董生之类是也。
古者师曰先生,曲礼从于先生是也。父兄曰先生,论语有酒食,先生馔是也。学士年长者曰先生,孟子先生将何之是也。外此未尝混施也。今则不然。同辈而先生之矣,后进而先生之矣,医卜而先生之矣,商贾而先生之矣,甚则舆台皂隶而亦先生之矣。方正学谓君子之于名,必使尊之者无过,受斯名者无愧而后可。况先生之为义,汉儒以先醒释之。今日众人皆醉,谁为先醒者?乃尊之者不以为过,受之者不以为愧。举世披靡,亦可叹矣!
弇州觚不觚录云:京师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称老先生,门生称座主亦如之,盖称谓之极尊者也。外省则自佥宪以上,悉以此称巡抚;若称按部使者,则止曰先生、大人而已。阮亭居易录云:京官各衙门相称谓,皆有一定之体。盖沿明旧。如内阁部堂彼此曰老先生,翰詹亦然。给事中曰掌科,御史曰道长,吏部曰印君,曰长官,自国初以来皆然。余己巳冬再入京师,则诸部郎官以下无不称老先生者矣。此亦觚不觚之一事也。余谓阮亭所云己巳,在康熙二十八年,比之弇州时,风气已大异。今则一登两榜,未有不老先生之者。盖距己巳三十余载,而风气又为之一变矣。
诗与词之界不分,而诗格遂多委苶;古文与时文之界不分,而文笔遂至软熟。诗文自南宋以后,靡滥极矣。有明作者,如崆峒、沧溟二李先生,言诗必汉、魏,必三谢,必初盛唐,必杜;言文必左、国,必史、汉,殆亦所以矫之。后人动辄诋毁,恐未足为公论也。
云间曹谔廷(一士)尝与余论古文,言及归太仆,因述其乡焦孝廉广期(袁熹)之言,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好文章,恨未见耳。余讶而问之,谔廷笑云:焦先生之意,盖谓太仆惜以下寿卒,假使再延数年,给事馆阁,应更有高文典册垂于后世。如乞致仕疏所云'作唐一经,成汉二史'者,必不付之空言也。然则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文章,岂为过哉!
吾邑有周子肇者,以鬻书为业,而喜交士大夫,又时时载书出游,足迹几半天下。年甫六十,即制一椑,极其精美。所至辄载以自随,谓逆旅旦夕不测,身后可无虑也。会邑中魏允恭(士升)以泰安令行取入都,得疾遽殁,仓卒欲市一棺而未得其佳者。子肇故与允恭善,是时亦适在京邸,乃即以所载棺与之。子肇自为计,乃适供允恭用,事亦奇矣。
谭清,字冰仲。善琴,得季莲涧之传,胡笳四序尤为擅场。所居在邑之支塘,编竹为屋,环以疏篱,流水桃花,如武陵世外,兴至一弹再鼓,余韵悠然。既殁后,犹有琴声隐隐从竹屋中出,风清月白之夜,[人往往闻之。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