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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了数日,忽到一个所在。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旁,没缝的都是梅树。其时已是三月初旬,绿叶成荫,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都是。那绿荫中间,一道寒流潺湲可爱,两边有十数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板二条,光滑如玉。逢玉下马少憩,仰面见亭上一匾,写四个大字道:“师雄梦处。”逢玉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所在!“黄聪问道:“相公,是甚么所在?”逢玉道:“此名梅花村。昔罗浮女道人素月,尝于此地种梅千本,故名梅花村。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至此,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师雄与谈,言极清丽,芬香袭人,遂同他到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饮得大醉,与美人相扶就卧。天明醒来,却独自一个卧于大梅树下,上面翠羽啾嘈,月落参横而已,那有什么美人童子,师雄惆怅而归。后人相传以为韵事,故有此匾额。我观《罗浮志》,梅花村在罗浮水口,今已到了梅花村,去罗浮不远矣!”不觉大喜,步出亭外,细细赏玩。忽见亭北浓阴绿中,斜露一枝石榴,绽出数点火一般红的花来,点缀得景致更觉可人。逢玉信步行将进去,正仰面细看那枝榴红,忽闻钏声铿然的响。急回头看时,不看犹可,一看了,不觉那魂灵儿早飞去半天。尔道怎么?原来是一个垂髫女子,年可十五六岁,拿枝小竹竿,在那里戏击青子。见逢玉走进来,徐徐放下竹竽,敛步而退。逢玉定睛一看,真个生得: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甚轻盈;极似风流,自饶温雅。洵矣胡天胡帝!真足倾国倾城。
逢玉不知不觉,尾着看去,远远见他向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进去了,逢玉此时,如失了一件宝贝般,在那里呆呆的立了一回,不觉喟然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正惊叹间,忽见庄里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森然,背叉着手,在那里仰面看天。逢玉心生一计,整衣向前,深深一揖道:“晚生主仆三人,往游罗浮,道经贵地,因贪看梅林,天色将晚,恐怕赶宿头不上,欲借贵庄暂宿一宵,明日拜酬房金,不识长者肯容纳否?”老者看逢玉貌若潘安,举止风流,言词爽朗,连忙回揖道:“草茅粗陋,但恐不堪下榻,相公如不嫌弃,住宿何妨!”逢玉连忙称谢,回头招二仆挑行李进来。老者延至草堂,分宾主而坐。小仆献茶毕,逢玉起身向前鞠躬,谢道:“晚生今宵有叹途露之虞,幸蒙见容,感荷盛德。未闻老先生尊姓大名,敢乞赐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张,名瀚,号秋谷。请问相公贵处?高姓大名?如此青年,欲往何处?有何贵干?”逢玉答道;“晚生世居潮州府程乡县桃花村,姓黄,名逢玉。今年一十六岁,自幼学习诗书,颇好玩古。久闻罗浮实为山川名胜,景致多般,尝有游赏之志,未得其遂。奉家父命,往从化探望姑娘,趁便一游。途从贵乡经过,偶在前面亭子里,看见师雄匾额,得知贵地是志载名胜,不觉贪恋玩赏,致误行程。荷蒙不拒,免叹途穷,晚生主仆三人实为万幸。”
张老见逢玉如此聪敏畅达,心甚欢喜,即入内室,吩咐置酒相待。少刻。小仆摆设筵席,张老请逢玉就座,逢玉再三谦逊。只得坐了,张老举酒,十分殷勤。饮酒之间,与逢玉细谈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莫不问一答十。口如悬河。滔滔不绝,张老愈加钦敬。逢玉累辞酒力不胜,张老那里肯舍,只是殷殷勤勤的劝酒不休。正是:
有才须遇识才翁,遇识才翁乐便融。
更永不嫌嫌烛短,殷勤情溢酒杯中。
将近二更,忽张家看牛的庄客,住在庄外,大喊奔进来道:“太公祸事到了,快快走命罢!”张老、逢玉俱连忙起身问道;“是么祸事?”庄客道:“火带山贼寇统领四五百人,劫了前村,今已杀进村口来了!”张老闻言,惊得面如土色,忙叫小仆闭上庄门,转身向逢玉道:“相公自便罢!老夫要同贱内小女们躲避,不敢奉陪了。”言毕,忙向内便走。逢玉初时也觉呆了,及闻张老提起小女两字,忽省悟石禅师的事来,出席一手扯定张老的手道:“老先生勿慌,晚生自有退敌的法。”张老洒脱手道;“法不法,强徒杀来不是耍处!相公放手,性命要紧!”逢玉一力扯住道;“晚生的不是性命么!愿先生镇定,包尔无事。”一头说,一头扯张老在一张椅上坐了。忙叫黄汉将席上杯盘撤开,把桌拭净,又叫张家小仆入内取只净碗,盛一碗清水出来,叫黄兴取出双剑。逢玉把剑尖向水碗内,依法画了十四个字,念咒一遍,将水安置桌下。随吩咐众仆,不许大惊小怪,静静听着,贼自会退去。又向张老道:“先生定着。万无一失。”张老道:“全……全……全仗相公!”言未已,喊声已近,火光烛天。逢玉慌忙跳在桌面上,盘膝按剑而坐,外面已哭声震地了。张老心窝里,像有个小鹿儿般,只是在那里冲。张家小仆轻轻招黄聪向前,附耳低低的道:“我们看看外面怎么样?”黄聪道;“那里看得见!”小仆道:“我取个胡梯来。”说毕,捏手捏脚的去房里取出胡梯,倚在那牡蛎墙上,两个轻轻扒上去,向墙头伏定,举眼一望,好不怕人,但见众贼:
红布缠头,麻鞋扎脚。雄赳赳,虎跑狼奔;视耽耽,东冲西突。刀起飞霜,伤哉!尸横涧畔;
烟浓火发,惨矣!祸及梅林。一霎时,竹篱茅舍成焦土;转眼处,娇男幼妇化啼鹃。
正看间,见对面大梅树背。转出一个人来,向东拼命的奔走,细认像李大一般。后面一个贼徒,赤着身,手执着银也似白一把截头大刀,飞也似赶了过去。过了石桥,那人被梅根绊了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正待要走。贼徒赶上,一刀斫做两半去了。二人在墙头上,惊得牙齿儿捉对儿在那里相打哩!看犹未了,一声喊起。贼众数百人,一窝蜂已杀到庄前来了。二人惊得几乎跌下梯来,死命的伏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可也是作怪,贼众杀便杀到庄门外来了,却不冲进来,牵队儿,似走马灯上古人一般,只在庄外团团的跑了两跑,一拥退到对岸立住。呆呆的看了一回,大喊一声,又赶过庄来,依先向庄外团团跑了两跑,又一拥退回对岸立住。张小仆低低向黄聪耳畔说道:“想是尔家相公的法灵了。”黄聪道:“噤声!且听他们说的是什么。”二人便细听他说,只见一个贼徒以刀指着庄上道:“明明是一所庄院,怎么走进去,便就不见了?又有这样大湖水,波涛汹涌起来,敢是我们眼花了?”又有一个道;“再进去看看!”一拥,又大喊进来,又是在庄门外打圈儿的跑了两三跑,依旧退去。此时,黄聪二人心中已定。只是暗暗在墙头上喜笑道:“惭愧!”忽又听见一个道;“此庄想是个甚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遏住我们哩!”又一个道;“说得是,我们回去罢。”遂一拥退出村去。黄聪二人下来,轻轻开了庄门,跟了一二里,见贼徒真个散去,欢欢喜喜。回至草堂,张老还在那里发三日疟般的打寒战哩。二仆道;“太公,贼退了!”张老方才定神问道:“怎么就退了?”二人将墙头所见所闻,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二人已跟出一二里,看来贼徒去远了,只是村中那几家,被他劫掠烧焚的不成世界了。”张老听得,向逢玉道;“举家免此大祸,皆出君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面说。一面低头拜下去。此时,逢玉已收了法,慌忙扶住道:“皆老先生洪福所致,晚生何功之有。”此时众人俱各惊得骨软筋麻,逢玉也困倦了,欲求安寝。张老忙叫小仆取了相公的铺盖来,亲自掌灯引至客房里。安置毕,吩咐小仆收拾家伙,自己退入后堂,与妻女又感激了逢玉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缘好客。那得免难。昔日孟尝,今宵张瀚。不吝杯酒,保全无算。寄语世人,何须尖钻。
再说张老,受了惊的人,卧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因反复思想那逢玉,雄才闳辩似秦宓,冰清玉润似卫玠,一股勃勃的英气流露眉宇,已足令人爱杀,怎么小小年纪退此强敌,全无一毫慌张的意思?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吾欲择婿,舍了此子岂足言智?只是他在程乡,女儿嫁了他,他须带了回去,却又割舍不下。于是辗转了半夜,忽想着磜头、火带诸贼,日炽一日,官府相文避法,主招主抚,御贼者反指为激变,被劫者控告无门,似此世界,恋他何用?就如夜来,幸遇此生。救我一家;若不遇他,只可与李大等同作刀头之鬼!着实想来,此地其实札住不得了,何不竟把女儿招了他,待他去从化回来,举家竟搬移程乡暂住,以待时清。父女既不致远隔。又可以避贼锋,岂不两便?但不知此生曾聘妻室否?又想道:就使聘了,吾女亦愿居其次罢。主意已定,专候天明说话。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将移向古梅阴。
再说逢玉,退了强敌。暗暗欢喜道;“那美人果是他女儿!禅师之言,已验了一半了,只是婚姻一事,急切间不好启齿,必须寻个计策来挑动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左思右想,总没个妙策。想了两个更次,忽想着道;“必须如此方妙!”遂叫醒黄聪前来吩咐道:“张家有个女儿,端庄美丽,绝世无双,我要娶他,只是邂逅间不便提起说得,尔须为我如此如此,尔是个小斯,就出言唐突些。也不打紧。”黄聪领命。
次日绝早起来,假说入内讨茶与相公吃,走至中堂。张老正起来,夫妻两个坐在堂上,把招逢玉的事与娘子细细说知了,要打点出来与逢玉讲,见黄聪走进来,张老道:“管家起得恁早?”黄聪道:“我家相公要盏茶吃,叫小的来取。”张老闻言,即唤女儿道;“尔去我书橱里,把那柳城茶撮一服来,叫丫环泡一盏出去,与黄相公吃。”女娘取了茶出来,黄聪佯惊讶道:“此是姑娘了,好一个人才!面宠儿与我相公一般。不知曾吃人家槟榔否?若不曾吃时,与我相公匹配起来,佳人才子,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好夫妻么!”张老大喜道;“管家尔也如此说!不知尔家相公曾受室否?”黄聪道;“我家相公有誓在先。不得绝色佳人誓不婚娶。家中虽有几个世家大族,愿与我相公结亲的,相公探得他女儿平常,都不肯轻许。像有姑娘这般人物,怕不一说就成?”张老道:“我正有此意。烦管家转达若何?”黄聪道:“待小的就去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