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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楚辞.九歌.大司命》一篇,朱子极称其善。盖尝因是言之,以为人物之命虽各禀于有生之初而不可移,然君子行法俟命,正义明道,如易剥之六三,复之六四,而未尝以吉凶悔吝易其所守也。屈遭谗放逐之际,不忍宗国沦丧,披历忠悃,声之歌赋,冀其君之感悟,而其君终不悟也。于是,捐身赴渊,视死如归,其必有见于此,宜朱子之深叹而重许之也。
或曰,今之术者,以人之时日支干及日月五星躔度,推人之一生穷达寿夭,莫不巧发而奇中,何也?曰:“此则气数之命,若释氏所为定业者。盖以五行之冲合生克,四时之休囚旺相,而以六十干支互相搭丑,则人之生死休咎囿于此数而可以前知矣。”宋太史着《禄命辩》力诋其谬,末引子罕言命缴之而欠理气之分。唐韩昌黎三星行有曰:“我生之辰,月入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宋苏子赡亦云,己之命有同韩公,故一生遭人口语无数。于是,始以术者之言可信,而宋说亦自有理不可遗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命者,利不苟趋,祸不苟避,惟义所在。
《惜誓》,洪氏以为贾谊作,朱子亦以其辞坏异奇伟非贾谊莫能及。今考《史记》、《汉书》本传,惟吊屈原、鹏鸟两赋而无此篇,且其死时年仅三十三,篇首乃谓“惜予老而日衰”,又曰:“寿冉冉而日衰,”汉文之时而谓之乱世,可乎?谊未尝如技伯、比干之所为,而又曰“惜伤身之无功。”反覆一篇旨意,而证以出处本末,以为谊之作,未敢信其必然也。
宋玉《九辩》曰:“今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遂跼眺而远去。又见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韩子《杂说》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一篇主意,自此变化来。故曰师其意不师其辞,此题是也。山谷黄太史言:“作赋须读宋、贾、马、杨之作而效其骤,便有古风。“愚谓屈原辞赋之祖,苟能究心《离骚》二十五篇,而有得焉,则宋、马诸作又在我取舍矣。
神仙者流,此老、庄、列子之外,如《黄庭经》、《参同契》、《淮南子》、《抱朴子》、《悟真篇》、《物外清音》、《中和集》、《列仙传》等书,次第祖述其言,修炼之术备矣。大概言人之有形不过精气神三者而已,苟能保固三者,可以长生。荀卿言精神相反,一而不二,惟圣人意与此合。然而世之传其书,用其术者,悉皆不得其效而反以召祸,不能成丹而适足以丧躯,其故何哉?岂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欤?抑亦无仙风道骨,弗足以承此欤?先儒程子有日置风于密室之喻,以为学其术有可以延年致寿,而未能飞升变化。朱子《感兴诗》则曰:“飘飘学仙侣,遗世在云山。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但恐逆天道,偷生遽能安。”又诗曰:“迷心昧性哂竺学,贪生惜死悲方仙。”其说如此。然则,神仙之术果可学乎?
谭氏《化书》有曰:“三王,有仁义者也。不知其仁义者,化为秦汉之战争。”窃惟道德仁义,一道也。其行与否,则在乎人焉。尔秦汉战争,由不知仁义故也。而曰仁义化为战争,则是战争反缘仁义起也。岂不误哉?又云:“有赏罚之教,则邪道进;有亲疏之分,则小人入。”是不然。使为国者,赏所当赏,罚所当罚,则观感惩而邪者退矣。亲所当亲,疏所当疏,则贤否分而小人远矣。又何谗谮之足患哉?又曰:“赏不可妄行,恩不可妄施。其当也,犹为争夺之渐。其不当也,即为乱亡之基。”此语亦未然。夫恩赏所加,惟患不当耳。当则厚薄高卑各有等差,则功多者劝,而功少者勉矣。而曰“恩赏虽当犹为争夺之渐”,吾未闻也。又谓儒者莫知道之本,莫穷礼之旨。愚闻道者,天理之当然,礼者,道之节文也。知礼与道者,始名为儒。今曰莫知莫穷,则又恶足谓之儒哉?予观是书,文虽高妙,而言则驳杂,其中或祖黄老、庄列,或本释氏、或述晏墨,语皆亲切。至其言儒,则不相似,由其本不知儒,故言愈精而意愈远也。但其后七夺、丝纶、雀鼠等篇,极言民食之急,以规夫剥民以自奉者,则为轸恻有补于世。老子曰:“民之贫,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贫。”景升之言,亦有所自云。
李氏《中和集》言:“人有断蛇,作两段,而其首尾犹动。煮蟹已熟,而其足犹动。或问其故,曰此气动,非性动也。”愚谓人物之生死,不过阴阳合散之所为耳。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理之常也。蛇断、蟹熟犹动者,余气散未尽,生理未遽绝也。夫气则养性,性则乘气,气存则性存,性动则气动,未有气存而性不存,气动而性不动者也。
范晔《后汉书.南蛮传》载高辛帝以女妻槃瓠之事,览者未尝不笑其诞,且姜嫄、简狄之生稷、契,后人犹或疑之,况有甚于是者乎?后之作史者,于此类,皆勿书可也。洛阳令董宣杀湖阳公主之苍头,光武不知罪,则倚势假威者知所惮,而忠直者知所劝矣。范晔正宜表而出之以劝后人,乃例侪之酷吏传,何耶?
陈寿《三国志》,庞统为莱阳令,不治,免官。鲁肃言统非百里才,先主与谈,大器之,以为治中从事。蒋琬除广都长事,不理,先主怒欲罪之,诸葛亮曰:“蒋琬社稷之器,非百里才。”先主乃不加罪,后事后主,功业略与亮比。尝谓人之才器各有所宜,非长于知人者,弗能随其才而用之也。唐韩子言:“医师之用药,匠氏之用木,有如相之用人。”其取譬可谓亲且切矣。统与琬固一时之彦也,使不遇鲁肃、诸葛荐之先主,则终于下位而已,又孰能知其才之美,而使之居大位以尽其才哉?由是,知世无不可用之人,顾用之者何如焉耳。
吴暨艳为选曹尚书,好为清议,时见郎署,多非其人,欲臧否区别贤愚异等,弹射百寮,核选三署,率皆贬高就下,其居位贪鄙,志节汗卑者,皆以为军吏置营府处之。后孙权听谗罪艳及选郎徐彪,专用私情,憎爱不由公典。艳、彪皆自杀。夫分别贤否廉贪而黜陟之,选曹之职也。艳、彪所行如此,可谓不负任使矣。使其取舍进退一以至公,而不扬人暗昧之失以显其谪亦何不可之有哉?惜其君臣之间诚意未孚,而骤欲行己之志,贪污肆行而遽欲沙汰太过,此取祸之道也。虽然,艳、彪固可罪矣,孙仲谋以公道黜而罢之可也,而乃听受谮言迫之死地,则过矣。法正言许靖有虚誉而无实用。今观靖虽声闻过情,行事举动未悉充当,未尝如法正之杀人报怨也。正既知浮誉且不足重,而所为悖理乃如此,使不遇知己之主,亦殆矣。岂非明于责人而暗于省己者耶?步骘困穷时,同卫旌脩剌奉瓜以献。焦征羌,焦待之甚薄,卫怒而骘略不介意,且曰:“吾贫贱,主人以贫贱待之,固也,宜也。”后骘为相,而卫卒以无闻。盖士之致远者,其器诚必异乎凡庸。步骘遭人鄙薄而能处之,宽泰如此,其器识过人远矣。卒致爵位通显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