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肯来,大是美事,何须商议?”棠夫人道:“燕小姐本先受聘,若以为大,则置侄妇于何地?若以为小,又确乎不可。须寻一两便之法。”荆合二夫人道:“燕小姐聘虽在先,而于归在后。侄妇聘虽在后,而于归在先,且长燕小姐两岁。姊妹相称,却亦允协。”林夫人道:“此言甚是。燕小姐既已孝节兼备,必然义命自安,将来亦是你侄妇一个帮手。”于是康夫人便择于八月十五日请众夫人往燕家议亲,这且不提。
却说宣主事在时,原住海岱门外。至宣德三年二月,在城内国祥街另买房室一所,恰与燕御史家一墙之隔。
燕家在东,宣家在西。宣家后楼,正与燕家花厅相对。自三月里移来,彼此俱都拜过。故郑夫人与宣安人相熟,爱娘与梦卿亦遂相识。况且康夫人来看燕家,亦必到西边。
若来看宣家,亦必到东边。是以彼此又都会过酒食。事偏凑巧,本年五六月间雨水过多,当中界墙,有一处损坏。砖瓦塌将下去,竟象一个角门。两家夫人都因内里庭院并无三尺童子,故一时未及修补。时至中秋已后,菊花欲开,梦卿领着春畹在花厅边收拾菊花枝叶。恰好爱娘亦领着喜儿,手里拿了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儿,在那里扑蜻蜒耍子。先是喜儿看见春畹,便叫道:“春姐姐,消遣得好!”梦卿一回头,见有爱娘,便转身走到墙边。爱娘道:“这早晚菊花便欲开放,妹妹竟是催花使者了。”梦卿道:“秋闺无事,只好惜此消遣。”爱娘道:“初晴时候,蜻蜒都贴伏不飞,我将他扇起来,你看高高下下,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绕阁穿亭,亦颇不寂寞”。两人立谈多时,梦卿邀爱娘花厅上坐。郑夫人得知,即令春栏、春亭、春台随了春畹,送出八碟糕点,一壶芽茶,郑夫人亦到厅上,爱娘道过万福。郑夫人道:“明日是你耿妹夫家行聘,有许多事,尚须料理,不得奉陪。”爱娘又道过谢。于是爱娘与梦卿对坐饮茶,喜儿执扇在旁。梦卿见扇上有字,接来一看,却写着前年七月内坟院墙上的原韵,并自己的和韵诗在上。忽然想起那四句隐语,不觉惊喜。爱娘见梦卿面有喜色,因问道:“妹妹看这诗是何样人造作?”梦卿道:“这和韵,小妹早曾见过。若这原韵,敢是姐姐自作无疑。”爱娘道:“何以见得?”梦卿道:“那四句隐语,分明将姐姐名姓离合在内。小妹从前已经猜出,但未知姐姐为何如人耳”。爱娘笑道:“那诗本是我为林家妹妹所作,这和韵又是贤妹为我而作。真乃“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梦卿亦笑道:“我两人三年知已,今日才觉。若非闲暇相遇,何时能得提起?”爱娘道:“我与林家妹妹自幼相亲,本期长久。不想半途分别,徒惹怀思。今又与贤妹相遇,可意知心,与从前无二。而贤妹不久又于归耿氏,反合林家妹妹相守百年,而我爱娘终成陌路矣,既失一云屏,又失一梦卿,恐后来未必再遇一云屏,再遇一梦卿也。聚散无常,时不再来,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梦卿道:“天下有情人大抵如此。情得相契,则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则生不如死。我梦卿自先父获罪,既已心如死灰。后见姐姐之诗,不觉情又一动。今与姐姐相会,此情方为之一畅。但不知此后是为情死,是为情生,可得与姐姐常通此情否!”爱娘道:“人之相交,无情固不及有情,而交不能久,则有情反不如无情。必须寻一个妙法,使此情常在方好。“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
妹妹能与我同闲,独不肯与我同事乎?”梦卿笑道:“姐姐肯与我同事,则我与姐姐便非两人,更可与林家姐姐合而为一矣。恨只恨天不随人事,拘泥辜负了多少有情男女。”爱娘叹道:“我与林家妹妹曾有约在先,今若再蒙贤妹见许,则我之终身都在你两人矣。不然,慈母年老,幼弟无知,比匪之伤,似可逆料。”梦卿道:“男儿知己,四海可逢。女子同心,千秋难遇。林家姐姐我虽未见其面,然既与贤姐莫逆,则其人可知。自此以往,任他人是人非,务须同归一处”。说毕将鬓边一枝金兰花簪儿拔与爱娘道:“此是小妹自幼服用,那一枝为和诗失去,至今犹念念不忘,此一技暂与姐姐,权为质信。若梦卿后来言不应,必就如此簪半路分折,伉俪不得长久”。
爱娘道:“妹妹何须如此?若爱娘必要妹妹信物,则妹妹因物而见重,是爱娘不信妹妹了。若妹妹必要爱娘受信物,则爱娘亦因物而见重,又是妹妹不信爱娘了。”梦卿道:“不然。物以表情,小妹戴用此物,原期相伴终身。今日送与姐姐,我梦卿之心亦归于姐姐矣,且此簪原因姐姐失去其偶,姐姐若不爱怜,尚有何人珍重?”爱娘听罢,乃接来插在鬓边。自此两人益相亲爱,这亦不提。
却说康夫人自八月十五日来与郑夫人议亲,郑夫人慨然应允,故康夫人又于本月二十五日大行聘礼。又经全司礼因天子曾许梦卿为孝女,便又将甘为侧室一事奏闻天子,天子大喜,诏赐“孝女节妇”四字牌匾。一时传遍京城,凡耿家内外大小,闻知者无不畅快。独任香儿一人心甚不喜,一则忌梦卿之貌,二则忌梦卿之才,三则同为侧室,而梦卿来头正大,家素富贵,与自己娘家不同。四则康夫人、林小姐必皆重待,而亲戚奴仆亦必钦敬,显得自己卑微。只因这一来,有分教:言三语四,说不尽无限牢骚。虑万愁千,方显明一身正大。
散人曰:梦卿之仍嫁耿朗,乃名正言顺,事之合宜者也,故回之首尾以全义始终。至结同心一案,虽有两诗为之因缘,而算计其相处密迩,可以通情,则不得不另买房室以为之地。
“国祥街”三字,特为孝女节妇立名。
老鳏夫妄思继娶瞎婆子滥引联婚
儿女情怀属少年,未闻衰朽尚痴然。
人间多少风流事,宁许盲婆口内传!
却说平彩云自作梦之后,亦知梦是自招,但想那题诗少年之心一时难恝。转瞬间经春历夏,又早清秋。这日上得楼来,侍女见往来人稀,便撤去纱窗,彩云凭栏而立。
只见远山漠漠,古道苍苍。两行碧柳,传闻数处蝉声。一带清波,若见几条鱼影。因想道:“千红万紫,水绿山青,曾几何时,而星移物换。正不知向时少年,可能重嘶匹马,吟红叶否?”正在怅望,见从北边走来个老者,头则颤颤巍巍,身则摇摇摆摆,嘴似咕咕哝哝,手是指指点点,似疯非疯,似呆不呆,招得楼上侍女大笑不止。
老者仰面看时,眼花又看不真。彩云见老者抬头,便转身下楼。那老者兀自在楼下徘徊不去。你道那老者是谁?乃北城外有名秀才,姓季名三思。博学能文,累举不第。
至今年已六十,在城外裕后村教授。妻室已故,虽然过了年余,犹自伤悼不已。更兼风情太甚,遇着可人,未免相思。这日偶从楼外经过,正在推敲诗句,忽闻搂上笑声哑哑,柔宛堪听,一发触起诗兴。流连时久,便息在道旁大柳树下,因想道:“有意寻春无处觅,不知转入此中来。突然一见,留情如此,我三思半生花月,一世风流,岂马齿加长,遂不以情自命耶?”想到此间,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迟了一回,又转念道:“我将暮齿,他正青年,谁家黄花女儿,肯嫁白鬓老子?这样媒妁,谅无人去作。”想到此间,不觉又心口嗟咨起来。既又自解道:“世间惟有情者知情,有才者怜才。我三思自荆妻去世,便觉日用起居,无知我之人,亦无可与言之人。闲常出得门来,那些村姑俗子,望之远避,若将冫免焉。今日这女子伫目不移,哑然而笑,真是我三思后半世解人。”想到此间,又不觉心花撩乱起来。三思正在乱想,背后有人声唤。回头看时,却是东方巽,道:“正为代人求兄作一婚启,不期邂逅中途。老兄在此,还是悲秋,还是游春?”三思道:“时已秋矣,何以言春?”东方巽道:“我所谓“春”,非时序之春,乃心目之春。我所谓“游”,非跋涉之游,乃玩物适情之游也。老兄素号情人,坐对此楼,宁无所感?”三思便将如何吟诗,如何闻笑之事,细细告知东方巽。东方巽道:“可喜可贺!老兄红鸾星又动矣。但老兄眼花。容貌未知若何?且又不知是女子是妇人?”三思道:“以我看来,定是女郎。盖男有童音,女亦有童音。方才笑者,正是童音,这一定是个女子。若说容貌,大约声之清轻者,其容多秀。声之重浊者,其容多蠢。方才笑者温柔和好,定又是个佳人。”东方巽道:“老兄既已心许,明日遣媒来说可也。”三思道:“正有此意,奈无其人耳。”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