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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宝玉阅毕,笑曰:“毕竟妹妹清新。”余夺而焚之,曰:“此何足道,聊以效颦耳。”宝钗笑曰:“我亦有一首,兹当写呈诸君一粲。”因援笔书之,曰: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阅至此,众皆称绝。宝玉曰:“有此,吾诗亦宜焚去矣。又阅其下,曰: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读已,均谓为食蟹绝唱。李纨曰:“小题原宜寓大意,若徒讽刺世人,殊失之刻毒矣。”余曰:“然”。席终,秋月娟娟,已自东山度出,馀霞成绮,如展红绡,因微吟“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而返。
自吾侪诗社成立后,大观园宴会乃无虚日。今日外祖母又设宴于缀锦阁,吾侪又须赴席。早间外祖母即进园,且至余室小坐。与外祖母同来尚有一人,即刘姥姥是也。(刘姥姥出场。)刘姥姥与贾府略有瓜葛,故常相过从,其居现在乡间,虽年已七旬馀,而强健如四十许人,且喜谈好谑,以故外祖母雅怜之。惟姊妹行见其土俗,多与诨谈以为笑乐。在余室坐移时,群往缀锦阁,沿途落叶满径,桂蕊飘香,景致极为清幽。刘姥姥曰:“如此园林,若得画师绘画一张,使我携归家与彼等一见,即死亦甘心矣。”外祖母笑指惜春曰:“画师即在此,姥姥若要,此后嘱之绘画可矣。”刘姥姥遂与惜春又叼唠一回。既至,酒肴已陈,每人一椅一几,或如海棠、梅花,或如荷叶、葵花,或方或圆,其式不一。外祖母与薛姨母并坐,刘姥姥与二舅母并坐,其次,则为余侪姊妹。时刘姥姥满头簪以红花,东摇西摆,众均视之而笑。酒数巡,外祖母笑曰:“今日之会,殊不可多得。但须行一酒令,方有兴趣。”薛姨母笑曰:“老太太自有好酒令,但我不敢附骥尾。”外祖母笑曰:“此何须谦让。”薛姨母笑曰:“非谦,特恐应对不佳,反成笑话也。”
二舅母曰:“即不佳,亦不过饮酒而已,更有何笑话哉?”薛姨母乃允。于是外祖母饮令酒一杯,鸳鸯代为行令,方开口,刘姥姥忽下席摇手曰:“勿捉弄我,我不敢奉命。”众笑曰:“毋违众意。”鸳鸯即命小丫头扶之入席。刘姥姥笑曰:“如此则请饶我一人。”鸳鸯曰:“酒令如军令,再言将罚矣。”刘姥姥始无语。鸯鸯曰:“今既为老太太所倡,自当自老太太起,至刘姥姥止。我今所说者,乃为骨牌,譬我取牌一副,将三张拆开,先说首一张,次说二张,再次说三张,说毕,合成一副名字。(酒令亦新。)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说皆可,但必须与上句合韵。万一有误,即罚一杯。”众曰:“善”。鸳鸯遂取牌,呼曰:“左边一张天。”外祖母曰:“头上有青天。”又曰:“当中五合六。”外祖母曰:“六桥梅花香彻骨”。又曰:“剩了一张六合么。”外祖母曰:“一轮红日出云霄。”又曰:“凑成一个蓬头鬼。”外祖母曰:“这鬼抱住钟馗腿。”众称赞不已。
外祖母遂自饮一杯。鸳鸯又取一牌,呼曰:“左边一张大长五。”薛姨母曰:“梅花朵朵风前舞。”又曰:“右边一张大五长。”薛姨母曰:“十月梅花岭上香。”又曰:“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母曰:“织女牛郎会七夕”。又曰:“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母曰:“世人不及神仙乐。”说毕,众均称赏。薛姨母亦饮一杯。鸳鸯又呼曰:“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双悬日月照乾坤。”又曰:“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曰:“闲花落地听无声。”又曰:“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曰:“日边红杏倚云栽。”又曰:“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曰:“御园却被鸟衔出。”既毕,亦饮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是长三。”宝钗曰:“双双燕子语梁间。”又曰:“右边是三长。”宝钗曰:“水荇牵风翠带长。”又曰:“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曰:“三山半落青天外。”又曰:“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曰:“处处风波处处愁。”说毕,临至余前。鸳鸯又宣曰:“左边一个天。”
余曰:“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闻语,忽向余一视。鸳鸯又曰:“中间锦屏颜色俏。”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又曰:“剩下二六八点齐。”余曰:“双瞻御座引朝仪。”又曰:“凑成篮子好采花。”余曰:“仙杖香挑芍药花。”说毕,亦勉尽一杯。鸳鸯又宣曰:“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曰:“桃花带雨浓。”众哗曰:“该罚!韵既错,而又不恰。”迎春笑饮一口。缘凤姐、鸳鸯咸欲听刘姥姥笑话,故使说错也。及至二舅母前,鸳鸯代说一回。下即为刘姥姥,姥姥曰:“酒令我在乡间亦常闻之,但无此圆妙。我今试说,幸勿见笑。”鸳鸯曰:“汝但说可矣。”因念曰:“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闻语,思索半晌,笑曰:“其为庄家人乎?”众均鼓掌大笑。外祖母笑曰:“此亦佳”。鸳鸯又曰:“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曰:“大火烧了毛毛虫。”众笑曰:“是或有之”。鸳鸯又曰:“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曰:“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笑曰:“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曰:“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闻语,因复大笑。于是饮过门杯,各自谈笑,饮毕,藕香榭戏已开演,箫管悠扬,笛笙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乐声穿林度水而来,使人神怡心旷。刘姥姥初未闻此美乐,一旦酒乐并行,乃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宝玉顾余曰:“汝试观刘姥姥状况。”余笑曰:“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得一牛耳”。宴终,外祖母率众往园中闲散。刘姥姥昂首四顾,见花问花,见木问木。及至栊翠庵,女尼妙玉笑出迎之。(妙玉出场。)妙玉年方妙龄,即弃其锦绣前程,皈依古佛,为状亦甚可怜。然彼必亦饱经忧患,故安然而就此冷淡生涯,于此益知世间正有许多苦命人也。(黛玉之娇,妙玉之僻,二人正复相似,故均无良好结果。)余不幸孑然一身,寄食于此,前路茫茫,正不知作何收束,安得如妙玉寻一片干净土,向蒲团夜月,消受此可怜生涯乎?嗟夫!
刘姥姥去矣,自外祖母以下,各有赠予,穷人得此,其乐何极!余侪既送其归,群至外祖母处省安毕。余方拟回园,忽宝钗招余曰:“颦儿来,吾有一语相询。”余即随之至蘅芜院,宝钗忽自高坐,笑曰:“颦儿趣跪!吾将审汝。”余不解何故,笑曰:“宝丫头将毋疯耶!审问何事?”宝钗冷笑曰:“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阁女儿!满口胡言,犹不实说。”余不解,然心实忐忑,问之。宝钗曰:“汝昨所行酒令,出自何书?”余闻语,始一愕,自知一时失检点,竟将《牡丹亭》、《西厢记》凑成,不觉双颊泛红,因央宝钗勿令人知。宝钗方让坐,命人献茶,且曰:“凡女孩儿家,以不读书为佳,男子读书不明理,尚不如不读,况吾等乎?只宜勤纺绩,习针黹,惟酒食是议耳,何用读书为?既读书矣,应从事圣贤经传,至于绮言艳曲,最能移性,性情一移,即难药救矣。”(诚如尊论,但卿何由知此语之为绮言艳曲耶?则宝钗平时服膺于此可知。惜黛玉不能反诘之也。)余闻言,中心拜服,一若下官对上司,惟有点首称是而已。俄顷,素云入,云珠大嫂相请。余遂偕宝钗至稻香村,见三春及湘云、宝玉均在。珠大嫂笑迎曰:“社将成立,即有脱滑之人,四丫头欲告一年假,汝等以为何如?”余笑曰:“乃老太太命绘园子图,渠即趁风收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