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酒至,不但黎青苦劝,而甘颐亦借此稍宽。只恨神情不畅,饮不得四五分酒力早已有七八分醉意。黎青因说道:“贱妾说此事可疑,郎君以为贱妾宽慰,故置之若罔闻。然此事实有可疑,故妾敢为郎君一剖也。”甘颐道:“芳卿既有所疑,请试言之。”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视辛小姐为何如人?”甘颐道:“辛小姐乃当今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也。又何待言?”黎青道:“郎君请忖度一忖度,这暴元帅的第六公子为何如人。”甘颐道:“人固不易知,然就事论人,他一个武官的儿子,纵有才学恐亦有限。”黎青道:“却又来。况闻这暴公子去考诗时,又止写得李太白《清平调》三章,并未曾自有一句。况又闻这暴公子,考诗时是一人,亲迎时却又是一人,则其无才诡谲可知矣。如此无才诡谲之人,而辛小姐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选才几许,阅人几许,历时几许,略无一入目之人,而竟为暴公子三首唐诗,遂输心服意,不顾父母,竟随之而天南地北,不问所之,岂有是埋哉?即使辛小姐果爱其人,寓意于诗,而才人下笔,亦不过一字半字中微露其情。岂肯直书曰:‘何幸仙郎意外逢’,又直书曰:‘倘得吹箫乘凤去’,又直赞其美道:‘五陵公子姓名香。’为此者,不过别有权移,假此以快其心,使之喜而无察也。使辛小姐果然真为此诗以自媒,果真仰望斯人以终身,则是一不孝不智,无廉无识之妇人矣。郎君又何取焉?”
黎青一席话,说得甘颐恍然有省,豁然大悟道:“芳卿之论,深为有理。但恐辛小姐才美绝伦,谁无耳目?岂易挪移!”黎青道:“若论美,北人见惯肥痴,若睹南妆,袅袅娜娜,自易生怜。况辛小姐盛名之下,惟有夸张,谁敢道个不字。若论才,只要拿得笔动,便是大才子了。谁能识其中深浅,一发易于耸动。况辛小姐所遣之人,不是许飞琼,定是董双成,谅非等闲,安能与人识破。辛小姐不深藏金屋,即暂隐桃源,相会自有期也。郎君但当安心待之,不可作无益之悲。”
甘颐听了,渐渐想出意味来,心下一喜,不觉连酒都醒了。因说道:“若据芳卿如此剖来,只恐辛小姐还藏在家里,芳卿何不试往一探。”黎青笑道:“郎君何看得事情儿戏。辛小姐此事,乃偷天换日,干系不小。就藏在家里,安肯见人?就是贱妾所言,只好你知我知,外人面前一字也露不得。走了消息,便要遗祸于她,断断不可。”
甘颐听了,又惊讶起来道:“是呀,是呀。但只是凤去台空,已无踪影,而又畏首畏尾,不敢寻消问息。纵使相公有期,而天长地久,等到何日?岂不令人闷杀!”黎青道:“妾闻赫赫之势,从来不能耐久。再加以骄矜强横,其败可立而待。况兵凶战危,不出周期,定有变故。郎君幸努力春闱,夺了会状二元,完了功名大事,妾包管美满婚姻,欢然到手。”甘颐道:“得如卿言,则是弟已死而复生也。”甘颐被黎青说得愁心变喜,闷臆生欢,又不知吃了许多酒。因分付王芸先回船去,自己留在黎家宿了。正是:
入情妙论应须信,达理微言自可听。
听到一天忧散后,几回醉了又重醒。
甘颐次日起来,因对黎青说道:“卿之料事,吾所不及。又肯尽心竭虑,佐予之不逮,弟之感铭久矣,不在今日。此去倘侥幸成名,玉人尚在,果能遂愿变男儿之志,则卿之美意,决不敢忘。三星在天,定当留一星之座以报卿。卿幸勿视我为虚言。”黎青听了,不胜欢喜道:“妾一见郎君,即怀此志,然而自揣青楼贱质,又不敢作非分之想。后蒙郎君错爱,得荐枕衾,又不忍自央蒹葭之倚。虽未敢明言于郎君,而一片眷恋之诚,想郎君亦已鉴察久矣。郎君若有虚言诳妾,不待今日,然而绝不蒙许可。今忽怜而见许,此必有感妾仰望之诚,念妾于归之切而不忍辜负者,故慨许而不疑也。郎君一段真诚,可格禽鱼。妾非禽鱼,安敢复以为虚?葑菲有托,已不胜庆幸矣。”说罢,甘颐吃过饭,就要别黎青进京道:“辛小姐既不可问,我在此也无用。况岁云暮矣,春闱之期渐近,只得要勉强行矣。”黎青道:“春闱期近,妾不敢强羁留郎君。但郎君此行,妾还有一言奉嘱。”甘颐道:“尚有何言,愿乞见教。”黎青道:“郎君到京,少不得要见辛公子。他父子少不得要对你说他小姐嫁公子之事。郎君听了,千万不可惊慌悲戚,信以为真。若信以为真,他便道郎君无识,不知他女儿之为人,非知己也。又千万不可微言嘻笑,道破其假。若道破其假,他又虑郎君口舌不稳,打破他盘中之谜,又生疑忌。凡有所言,郎君只宜唯唯诺诺而已。倘有求婚之书,竟自达上。倘有别议婚之事,竟以有聘辞之。使辛小姐闻之,自服郎君之有识,而又感郎君之有情有义也。”
甘颐听了,大喜道:“何卿之论事,尽合机宜,真可谓女中之陈平矣,感谢感谢。”黎青道:“还有一言。”甘颐道:“更有何言?”黎青道:“郎君至京,倘辛公接郎君同寓,万万不可住在一处。”甘颐道:“得能亲近,亦是好机,为何转不可同住?”黎青道:“郎君不知。那暴公子住在京师,如今做了辛公女婿,自时时来往。郎君若住在一处,与他认熟了,后来做亲,未免又多一番议论。莫若远远的生疏些,好做手脚。”
甘颐听了,更加欢喜道:“卿怎么就算到这个田地也。可谓心细于发,异日得朝夕相依,使我心腹中,又添许多智慧,真快事也。”说罢,黎青又取酒与甘颐送行。二人绸缪婉转,只饮到痛醉,方才分手而别。只因这一别,有分教:功名得意,婚姻遂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辛光禄事忧差再暗订前盟,甘探花心不变偏硬辞贵聘
词曰:
萝菟美相牵,我爱他怜,谁家野草忽胡缠。纵使根栽金屋里,也是徒然。
恐怕失前缘,后约重宣,谁知金玉自心坚。一任侯门丝幕好,绝不轻联。—右调《浪淘沙》
话说甘颐别了黎青,回到舟中,又加添船银,叫他送进京去。水程尽了,又催车马早行。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新正,才到得京中。因忆黎青之言,便另寻了寓处住下。安定了行李,又到礼部去投过文书,报过名,将春闱之事,打点停当,方寻到辛光禄的私寓来拜见。
这光禄寺,虽是个卿贰衙门,却系冷曹,无甚大政。正闲在家里,忽传报甘相公到来,忙叫辛解愠出到门前,迎了进去,自却立在大厅上等候。三人一见,便彼此互相称喜,交相拜贺,拜毕、坐定、茶罢,辛光禄就先叹说道:“天下事,荣辱得丧最不可期。我学生自甘放弃久矣,乃蒙圣恩怜念,又命待罪于此。小儿童年,又侥幸一第,得附骥尾,皆可谓叨圣世之荣矣。只可恨小女缘悭,一时匆匆草草,误乘凤去,甚为不惬意耳。”
甘颐听了全不惊讶,只打一恭道:“是。”竞不细问缘由,辛光禄见甘颐不问,也不好复说,只说道:“甘兄如今是至戚了。为何不来此同寓,明日也好挈带小儿入场,却又另寻下处。”甘颐道:“晚生初至京师,不识道路。入城时,车马倥偬,不能久待,只得就随便住下,方来进谒。虽未附居,却幸相去也还不远,朝夕尚可趋侍。”辛光禄因命留饮。饮酒中间,只说些科场中的事务,并不提起辛小姐之事。饮到抵暮,方才别去。正是:
虽然关至戚,各自有深情。
只为深情定,闻惊故不惊。
两下别去不题。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