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颐看过,喜之不胜。忙入内报知母亲与妹子,大家具欢喜不尽。因问报人,何以得知?报人道:“是大爷差来的。”甘颐听了,一面赏了报人,一面就来拜谢知县。起先是一番贺客,如今又添了一番贺客,终日忙个不了。
却说刁直,自从讨了一场没趣,便不好上门。后闻甘颐回家,就要上门修好。只因自家又加纳了个三考外郎,见人也称相公。见甘颐不过是一个秀才,也差不甚远,故忍耐住了。不期到了秋闱,甘颐忽中了解元,十分动火。又见报人久知他与甘家是表亲,报条都报将来。又不好回说不是亲,却暗暗的出赏银,自家却不好上门,心下甚是急躁。欲要老着脸,竟上门贺,又恐怕甘颐倚着举人发作他。再三思量,并无计策。忽想到:“且待我在路上试他一试,讨个消息,再作区处。”
因打探他进城的日子,竟立在街旁,候甘颐的轿子,将抬到面前,便走到街心拦住轿子,深深打一恭道:“愚表兄罪人刁直,恳求一面,不知大贵人还认得么?”
甘颐在轿中突然看见,因想起他是母亲同胞姊妹生的儿子,在轿前打恭,过不得意去。忙喝住轿,走了出来,用手搀住道:“原来是刁表兄,为何不着人先通报一声,使小弟得罪。”因与作揖。揖罢,刁直就说道:“罪人下情,苦未上达。欲求至舍一诉其由,不知贵履可肯下临?”甘颐道:“此处到府不远,何不同步而去。”刁直道:“怎敢劳尊。”甘颐道:“书生步履之常,何劳之有。”遂同到刁家,叫家人送上一个表弟的名帖,又重新施礼。
刁直一面叫人治酒,一面就诉说道:“向因一时痴妄,得罪姨娘、表妹,故至今无颜,不敢登门。就是表弟大喜,日思走贺,恐遭斥辱,故不敢耳。”甘颐道:“母姨至亲,怎说此话。就是金钗求亲,止不过爱舍妹也,原非恶意。事又不成,彼此又无伤,往来何碍。”刁直听了大喜道:“表弟之心,天也;表弟之量,海也。既蒙赦过,感戴不胜。”一面席完,送上酒来;一面又邀了几个亲邻来陪。甘颐绝不装腔,放量而饮,直饮到日暮酣然,方才谢别回去。
刁直到次日,又备了许多礼物来称贺。甘颐与母亲、妹子说知,嘱咐前事休提,以礼相待。刁直又见招的女婿,也中了亚魁,回想前事,十分惭愧。又请姨娘、表妹相见。田氏偏领了甘梦出来见他。刁直看见甘梦,花嫣柳媚,绰约如仙,拖逗的心目中青黄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作了两个揖,就出来了。甘颐留他饮酒,直饮到午后,方放他进城。正是:
至亲原好又何修,若要修时便带羞。
何不往来无话说,欢欢喜喜更绸缪。
甘颐因人事缠扰,直挨到十月尽,方得动身进京去会试。因与母亲约道:“孩儿此去,若是不中,自然就回来事奉甘旨。倘托母亲福庇,侥幸中了,便恐要在京中耽搁。母亲、妹子,远远悬隔,实为不便。便要差人来迎请,或是上京,或是赴任。况妹子婚姻已在扬州,到蜀远接,亦殊费力。”田氏道:“这个自然,且候你的捷音再处。”
甘颐又到县中,求了王县尊一封书,与辛祭酒求亲,方才起身长行。一路上暗想道:“我幸已中了解元,又有王父母的书信,便开口去求,也不为非分了,况辛祭酒已有成言。”又想道:“求虽不妨去求,只怕成还未必便成。必须中了进士,方得遂心。然就情理揣度,辛小姐这等才华,再无个不嫁我,而又嫁他人之理。但黎青曾说,恐有意外之变。我想意外二字,尚属虚虑,未必当得意中实事。”遂欢欢喜喜,催赶舟马,晓夜前行。
不几时到了扬州,船一泊岸,也等不得寻下处,也等不得见黎青,早先袖了王知县的书,带了王芸,一径到辛衙来,指望相见欢然留饮。不期走到门前,竟静悄悄不见一人。再走进大门里去看,只见门旁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
光禄寺少卿辛为禁约事。
照得本寺,蒙恩超升卿贰,钦召进京。新中秋元,又进京会试。所有住宅,着家人小心看守,不许地方棍徒侵损扰害。如有此等情弊,随即具禀府县究治。看守家人,亦不得因而生事取罪。特示。
甘颐看了告示,方知辛祭酒升了光禄少卿,带着儿子进京去会试了,心下早吃了一磴道:“他父子俱进京去了,这亲事却问谁求?”又想道:“他父子虽然进京去了,小姐自然在家,且进去问个消息。”因又走了入来,直走到厅门口,方看见老家人王禄,在那里坐着晒日色。看见了甘颐,是认得的,因走起身来叫道:“甘相公几时来的?”甘颐答道:“方才到,尚未曾起船。”王禄就说道:“老爷与相公俱进京去了。”甘颐道:“我看见告示,方才得知。但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也随老爷进京去了。”王禄听了,白瞪了眼看着甘颐愕然道:“原来甘相公还不知道。”甘颐道:“不知道什么?”王禄道:“我家小姐已嫁与人去了。”
甘颐忽然听见,就像闻了霹雳一般,竟将魂魄都震痴了。呆了半晌,方才又问道:“果是真么?”王禄道:“嫁也嫁去了,怎么不真。”甘颐道:“且问你嫁与什么人?”王禄道:“嫁与暴元帅的暴六公子去了。”甘颐道:“这等说是武官的公子了。小姐这等选择人才,为何就肯嫁他?”王禄道:“说来也奇怪。那暴公子来考诗时,人人尽道决不中意。不期那暴公子止写得三首旧唐诗,小姐竟看中了意,就和诗三首,许嫁与他。叫家老爷一时转不过口来。那暴元帅又势焰赫赫,叫本府太爷为媒,见小姐诗已许下,便立逼着娶去了。”
甘颐见王禄姓名、事迹俱说得凿凿有据,便气得软瘫做一团,走也走不动,只坐了半晌,没瞅没睬方才走了出来。思叹道:果不出黎青所料。今去见她,必为她所笑。然一肚皮气闷,除了她别无人可说,只得勉强走到砖街上来。
刚到得门前,恰好黎青出门撞着,便笑吟吟迎了进房去道:“还凑巧,再迟一步,便要错过了。”甘颐虽也勉强支持了几句说话,只觉精神暗淡,颜色惨然。黎青看见因笑嘻嘻说道:“闻郎君已高占鳌头,今又千里远来,自应欢颜道喜,笑面言情。为何凄凄不乐?想定为闻了辛小姐嫁暴公子之信故耳。”
甘颐见黎青说着他的心事,不禁感触,竟落下泪来道:“正为此也。这段心事,他人不知,须瞒芳卿不得。我为辛小姐,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守了多少岁月,陪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惊怕,刚刚求得王父母一封书来,以为金屋可期,蓝桥有望。不料盼到而今,而金屋早已无人,蓝桥又忽淹断,纵使心如铁石,亦难为情。”黎青笑道:“此事若是确然,便怪郎君不得。今此事,以妾看来,不过移云掩月,以骗聋聩之人耳。大有可疑,郎君何便深信?”甘颐道:“卿为此言者,宽慰弟也。岂有事已确然,尚有可疑之理。”黎青道:“郎君何以知其确然?”甘颐道:“暴六公子为婿,人已确然矣。知府作伐,媒又确然矣。笙箫鼓乐,万耳万目,嫁娶又确然矣。若疑辛小姐不愿,而和诗三首,又已确然矣。有甚不确?”黎青道:“和诗郎君曾见否?”甘颐道:“这却未见。”黎青道:“此事大有可疑。郎君初闻信,心志慌张,未及细察。妾为郎君察之久矣。且少饮一杯,待郎君神情稍定,然后容妾细道其详,以拨郎君之闷。”
甘颐听了,终只认做宽解之言,因谢说道:“多谢芳卿美意。只怕香醪纵美,不能解愁;快论甚奇,安能拨闷?然而卿卿高雅已铭五内矣。”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