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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黎青窝盘了甘颐一夜,到次日起来,正梳洗了吃朝饭,忽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外面辛衙有一位大叔,要见青娘。”黎青听了,忙走出来见了,方知是辛祭酒老爷送帖子在此,说园中牡丹盛开,要请甘相公明日去一会。黎青答应了,打发家人去迄,方笑嘻嘻进来,将帖子与甘颐看道:“何如?岂不又进一层佳境乎?”甘颐看了辛祭酒的名帖,又惊又喜道:“我昨日又不曾拜他,他为何倒发帖请我?”黎青道:“此定是辛解愠属意令妹,因我前日有一杯酒定亲之诮,故今日特耸甬其尊公以为重耳。”甘颐道:“既有此意,昨日辛解愠何不面言?”黎青道:“昨日辛解愠尚未曾通知他尊公,安可先言?”甘颐道:“既有此意,为何不早早通知他尊公?”黎青道:“郎君远方人,无所称据,故难于启口。昨因灯影诗做得风雅,则郎君之才有证,故借此以耸动尊公,方有今日之请也。”甘颐听了,因抚摩黎青而欣欣说道:“芳卿料事,何如此详明,真蓍龟所不及也。但他许多亲厚皆为舍妹而设,于我婚姻毫无干涉,却将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何不思之甚也?父母最钟爱者儿女,辛祭酒既思为儿择佳妇,岂不思为女择佳婿?特一时未见可欲之入耳。明日郎君往见,虽侃侃以令妹为辞,然远约也。吞不可,吐不可,实香饵也。却借往来之密,渐吐露才华,则佳境中定更有佳境。郎君须留意审察,勿自失也。”甘颐道:“芳卿所言皆是矣。但人之才美,必赖人称扬,方足耸听。若待自家卖弄,相遇有限,能卖弄得几何?”黎青道:“这又不然。无才美之人,言于压众,貌不惊人,见不得正人君子,故要人称扬。或遇聋聩之人,不辨黑白,故要人称扬。若郎君,貌不减于河阳之花,才可胜于青钱之选,虽瞎人手摩聋人鼻嗅,亦知其美。况辛祭酒当代儒宗,辛荆燕女中班史,辛解恤文中英俊,岂有不识而待他人称扬之理?郎君此去,自冰玉快相照映耳。”甘颐听了,喜之不胜,因说道:“若能果如卿言,则我甘不朵之心愿遂矣!”因又问道:“他约明日,不知准否?”黎青道:“请客岂有不准之理?但他家人临出门曾说一句,明日是赏牡丹,必须天晴方妙,若是有雨,再来改日。”甘颐听了便双眼观天,争奈是三月天气,云来云去,忽暗忽明,甘颐心下甚是着急。不期到了午后,东风紧急,竟吹下一天雨来。初时一阵两阵,还望它住,后见阵阵相续,直下到天晚,尚自不休,急得个甘颐只是咨嗟,不胜怨叹。黎青见他无聊,因取酒与他慰解道:“今日不住,明日或者转晴,此时急也无用,莫若且开怀畅饮一杯,以破寂寞。”甘颐心虽不乐,然而无可奈何,只得与黎青相对而饮,饮罢而寝。正是:
对美还思美,看花又想花。
非关心不足,情已长根芽。
甘颐虽然睡了,却两耳只听窗外。不期萧萧索索,直落到天明竟不住点。及到天明.依旧又落。甘颐起来正与黎青商量,这等大雨还是去好不去好,早已有辛衙人来改期道:“看花雨天不便,今日不敢屈甘相公,只候天色一晴即来相请。”甘颐见辛家改了期,不胜纳闷。初犹今日望明日,不期一连竞下了三日,点也不住,直到第四日,半窗花影,方才晴了。甘颐刚起来梳洗,辛衙早已下过邀帖去了。甘颐方欢欢喜喜与黎青说道:“我只道被风雨折磨倒了,一般也有今日。”黎青道:“风雨折磨,倒只有限,郎君不要太欢喜过火,露出象来,被人看破,便是自折磨了。自折磨,便无法可救。”甘颐听了连连点头道:“瑶草爱我甚深,非只情人,实益友也!”吃过早饭,辛衙又有人来催道:“老爷说看花直早,就要请甘相公过去。”甘颐见邀,就要早去。黎青恐太早,留下,只挨到傍午方才放他上轿而去,又叫王芸拿帖跟随。
不多时到了辛衙。先是辛解愠接住,在大厅上见过礼。甘颐先谢道:“尊公老先生,小弟闻其喜于静养,懒于见客,故不敢轻谒,怎敢反辱宠召。”辛解愠道:“家父懒于应酬,诚有如长兄所言。昨因见长兄灯影佳作,以为高妙,十分爱慕,渴欲一会。又因小园牡丹正开,不可不求名人题咏,又以小弟辱长兄之爱,故草草折柬,屈仁兄一叙。蒙仁兄不鄙而宠临,诚厚也幸。”说罢,就邀甘颐入去道:“家父在后园候久。”甘颐因随趋而入。
到了后园亭子边,辛祭酒看见甘颐人物秀美,忙笑嘻嘻迎下亭来。甘颐因说道:“老先生斗山重望,晚生自愧远方下士,不敢仰瞻。乃蒙辱赐登龙,何幸如之。”辛祭酒道:“甘兄才子,本当走谒而后领教,因老病久不出门,又恃小儿通家之好,故大胆相邀,幸蒙慨临,真快晤也。”甘颐还要请拜见,辛祭酒不允,竟是长揖。揖罢,甘颐与辛解愠东西对坐,辛祭酒下陪。左右送茶,茶罢,辛祭酒就说道:“甘兄年正轻,怎诗才如此之美,实天生也。”甘颐道:“巴人下里,聊以自涂,乃辱大人之采。不胜有愧。”辛祭酒又问道:“贵庚只怕还未二十?”甘颐道:“十八。”辛祭酒道:“这等长小犬两岁。”又问:“堂上俱庆否?”甘颐道:“不幸先严久弃,唯寡母独自劬劳。”辛祭酒又问道:“有昆玉否?”甘颐道:“并无弟兄,只一弱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辛祭酒又问道:“甘兄曾授室否?”甘颐道:“尚未。”辛祭酒又问道:“以甘兄才美,谁不争夸坦腹,为何尚未归玉镜?”甘颐道:“一者蜀中僻壤,非河洲之地有淑女可求;二者,晚生小子尚滞青衿,岂敢妄作天姝之想。是以天涯孤馆,聊且自娱。”辛祭酒听了叹羡道:“才人举止自别!”因又问道:“敝同年施时雨在贵省做文宗,不知考得公否?”甘颐道:“原来施宗师就是老先生贵同年。这施宗师乃晚生的恩人,晚生已被府考遗落,幸遇宗师大恩,方才收录。”遂将庙中做词触怒,收考冠军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听了大笑道:“这等说起来,敝同年与兄虽是师生,又系知己了。”又问道:“贵府巴县知县王荫,乃学生的得意门生,甘兄曾会过么?”甘颐道:“但闻其清廉惠爱,实未曾进谒。”
正说不了,忽左右报酒巳完了,备在花下。辛祭酒因邀甘颐同走至花前,看那牡丹正花开得烂漫,虽遭连雨,毫不伤损,十分可观。花前张着幕帐,幕下设着三席酒。辛祭酒因说道:“甘兄初会,本不当如此草亵,因慕甘兄乃豪爽快士,或不拘此。又见牡丹开得正好,故屈此小叙,不意又为连阴阻了数日,今日方得领教。乞甘兄勿罪。”甘颐道:“老先生当代儒宗,晚生小子得望见颜色,已出万幸,乃复叨盛酌,又对此名花,高厚何以为报。”说罢,遂分宾主坐了,甘颐仍居东,辛解愠仍居西,卒祭酒原是下陪。左右送酒,三人对饮。饮了数巡,辛祭酒因说道:“灯影诗在古人咏物中,倒也不见有传者,甘兄乃能独创出奇,真大手笔也!”甘颐道:“此不过偶而应解愠兄之教,有何妙处,乃敢辱老先生珍赏。”三人又饮了数巡,辛祭酒因笑说道:“连阴数日,学生只恐花事阑珊,无以佐饮,今幸枝头颜色,尚不减于沉香亭畔,不知青莲何以发付?”甘颐也笑道:“青莲虽不敢当,然侍饮于王公大人前,而涂抹之丑恐亦不能免,老先生倘有所命,晚生愿博一笑。”卒祭酒听了大喜道:“甘兄既慨许赐教,何快如之。”因顾辛解愠道:“可快送酒,以发其兴。”辛解愠忙斟了一大玉觥,亲送至甘颐席前,又叫左右奉上笔砚笺纸。甘颐饮完,因对着辛祭酒打一恭道:“乞老先生命题。”辛祭酒道:“既屈甘兄对牡丹小饮,即事就是题了,不便又别命题。”甘颐听了又打一恭道:“是。”遂拈起笔来题七言律诗二首,送与辛祭酒道:“俚言塞责,望老先生教之。”辛祭酒接在手中,见其敏捷,已喜出望外,及将诗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积雨后红芳园赏牡丹即事沉阴全不念花安,鸟语朝来忽带欢。
日照尚疑红影湿,风喧新破碧纱寒。
已拼尽韵酬云里,却喜余春慰牡丹。
只恐乍晴晴未稳,忙扶残醉卷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