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颐别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解愠送了甘颐去后,忙袖了灯影诗来见姐姐。问知诗社虽散了,小姐还在金带楼,未曾下来。辛解愠因走上楼来见姐姐问道:“今日社中灯影诗,可有两首看得么?”辛小姐道:“可笑这样一个好题目,并无人做一首好诗,真可羞也。连我再三搜索,亦无奇想,故而搁笔。我叫顺童送题目与你,你可曾鼓舞甘颐同做么?”辛解愠道:“兄弟今日方信服甘颐是个真正才子。”辛小姐道:“何以见得?”辛解愠道:“我只送得题目与他,他只说得一声好题目,纯是虚景,倒也难于摹写。兄弟要他做,他略不推让,早拈起笔来依韵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敏捷固已难及,再看其诗,真摹写情景,不即不离,令人服倒。”因袖中取出送与辛小姐道:“姐姐请看自知。”辛小姐接到手中,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欣然道:“此题有此诗,虽太白不能再作矣!吾弟赏鉴不差。”辛解愠道:“兄弟虽然赏鉴,不过皮毛,其中妙处,尚望姐姐指示。”辛小姐道:“凡做诗,虽泛然落笔,亦要有所从来。唐诗有‘灯影照无寐’之句,此云‘寂寂照无寐’,岂不已将灯影二字暗暗点出?白乐天又有‘残灯无焰影憧憧’之句,此云‘憧憧明有身’,又将灯影无形已现作有形矣!宋
词曰:‘梦破鼠窥灯’,此则借鼠窥二字代出灯字。鼠窥必残夜将尽之时,下曰‘方散乱’,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留变相。刘琨、祖逖,对舞灯下,剑影即灯影,又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增气色精神。何其微妙!以上俱用事也,下若再用事则伤赘,故但虚描。虚描而曰‘窗月来时’,与灯影了不相关,只一‘暗’字,而灯影己惨淡壁间矣。虚描而曰‘瓶花对处’与灯影又何干涉?只一‘真’字,而灯影已披离几席矣。摹写已尽矣,若再摹写则伤巧,故以‘销歇’总叹息之,韵致何其高远!又以‘彻夜伴愁人’一浑论灯影作感慨应之,真妙不容于言矣!”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原来诗之微妙如此!非姐姐解出,则兄弟尚在门外。但据姐姐如此说来,则甘颐之才可观矣!既有可观,则兄弟更有一言愿与姐姐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远而日近,疏而日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词曰:
前辱招饮,昨蒙折柬。衔杯准拟深还浅。谁知云黑正当头,不容花色亲人眼。
盼得相逢,方才劝勉。新诗自不沉香忝。只思西席享尊荣,谁知潜入东床选。—右调《踏莎行》
话说辛解愠见姐姐说出甘颐诗中许多妙处,因与姐姐商量道:“这甘不朵既诗才如此之妙,他又对兄弟再三夸其妹子诗才之妙,纵或过于称扬,然一枝一叶,亦未必大相悬绝。况社中之作,已见一斑,就是姐姐为兄弟开此大社,选来选去并未有人。今既有人,又蓄疑自误,恐非算也。”辛小姐听了,心中暗思道:细观灯影一诗,与前二赋体,自是一手的,系甘不朵无疑,不知他妹子如何?又不便说出,只得答应道:“其人之才美,自不必言,但恐道路悬远,嫁娶不便,非父母之所喜。”辛解愠道:“嫁娶虽远,不过一时之劳,倘贪近而娶非其人,则终身受累矣。必要姐姐为兄弟作主。”辛小姐见兄弟一心认真,苦苦央她,又暗想道:这甘不朵做哥哥的,既才美过人,这妹子谅必非土木,但未见终不放心。然兄弟执意不回,自是赤绳有分,且与父亲说说,再看机缘。因说道:“吾弟所言亦是,待我与父亲母亲去说便了。”辛解愠道:“姐姐肯说,父亲母亲再无不听之理,倒要姐姐肚里不模糊两可则妙了。”辛小姐听了倒笑将起来道:“事还不曾说动,倒先栽在我身上。也罢,我就与你去—说。”因走下楼来,不归绣房,竟到后厅来见父母。
辛祭酒与夫人井氏正在孟养堂闲话,忽见女儿走来,因问道:“这两日社中曾有两个有才的女子来入社么?”辛小姐道:“女子虽时时有来入社,若要有才,其实甚少。唯前日有一蜀中女子叫做甘梦,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律诗,甚是风雅,孩儿以为远方赶路之人,便不留心议及婚姻,不期兄弟见了此女之诗,又见侍妾们传说此女之美,便十分羡慕,以孩儿未曾为他议及婚姻,又十分怨怅。孩儿再访问时,闻此女已匆匆还蜀矣。孩儿见无可奈何,只得罢了。不期兄弟昨日又在那里恰恰遇见此女之兄,叫做甘颐,表字不朵,说他也是个少年,甚是多才,兄弟偶然道及婚姻,他竞满口应承。今日他来回拜,兄弟留他小饮,偶传社中灯影之题与他看,他竟信笔题了一首,风雅绝伦,不但社中无人可与争衡,即孩儿再四寻思,亦为之搁笔。兄弟心中以为其兄之才美如斯,则其妹之才美不卜可知。因再三要孩儿与他周全。孩儿想,若是此女尚在此未去,孩儿便好接来,与他面订婚好。今妹已行而兄在,非孩儿所能周旋,只得禀知父亲母亲,此婚实兄弟心中所愿,望二大人俯从以满其望。”辛祭酒道:“这女子人物既美,诗才又工,娶以为妇,自是良姻。伹不知她有无父母,其兄可能作主,可叫发儿来,待我细细问他。”
辛小姐听了,因命侍妾快请大相公来。侍妾忙去请了辛解愠来。辛祭酒因说道:“你姐姐说,你甘家这头亲事甚是相宜,但因道里暌隔,探访无由。欲要聘定,她只一兄在此,又不知她此兄可能作主,还是要归去禀知父母?”辛解愠道:“前日姐姐传此女社中所作之诗与孩儿看,孩儿虽深反侧,却因远方过路之人,不敢妄想。不期昨日恰遇其兄,观其举止,不独年少才高,实一言行不苟之人,故孩儿以婚垢求之,蒙他怜爱孩儿,愿结丝萝。因细细问他,只有寡母在堂,且其母已托他为妹子择婚,故他敢于应承。这甘颐若是个诡谲之人,孩儿也不敢深信其言。因见其人风流倜傥,年长孩儿不过两岁,而才学不啻十倍孩儿,明日自是玉堂金马中人物,孩儿钦其人服其才,故信其言而求姐姐告知父母。父亲若不信,可折柬邀他来一会,便知孩儿不是贪妄了。”辛祭酒听了,因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可即发帖去请他来一会,我便有主张了。”父子忙算计停当,方大家欢喜。正是: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与母。
父母允从之,婚成是佳偶。
辛解愠得了父命,遂打点用父亲的名帖,来请甘颐不提。
且说甘颐答拜了辛解愠回去,因对黎青将留酒做灯影诗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黎青听了欢喜道:“恭喜郎君,已渐入佳境矣。”甘颐道:“境虽渐入,未必便佳。昨日所做灯影诗,不知可能到美人之眼,芳卿能再为我一往探否?”黎青道:“不须再往,他姐弟们做诗是性命。凡有好诗,必互相传览。况灯影又是他社中传来之题,诗若不佳,弃掷可也。郎君诗既高妙,岂有不送入去看之理?郎君宜安心俟之,定有好音。妾若再去打探,反恐动他之疑。”甘颐道:“芳卿论事,煞有妙理,但小弟此衷,惶惶不宁,却将奈何?”黎青笑道:“妾已言之在前,不过借杯酒,聊与君勉为欢笑耳。”说罢,逐携甘颐到房中饮酒做乐去了。正是:
漫道糖甜与醋酸,人心哪得一般般。
相偎得意相思苦,君正愁时妾正欢。
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