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灾志
当同治元年(岁次壬戌),我茅之盛,将与月津(盐水港之别号)相伯仲;虽非崇楼杰阁,而店舖栉比鳞居,户数约千,民安乐业,街衢修洁,亦一埠会也。迨及五月十一日亥刻,乃有怪声自东南来。始闻之,恍若远雷。继则翻江作浪,坤舆箕播,树末一拂,几与地齐;屋宇一倾,如同山倒。瞬息万声怒号,又轰然一声,而三座巍峨之天后宫亦圮。此时凄凉之声,杂然而出,虽欧阳子之《秋声赋》亦难尽拟其声也。斯时也,酣眠之压毙,捷足之逃难,豕突狼奔,乱如鼎沸。可怜安乐土,一刹那化为修罗场,天愁地惨,星月无光。迨至破晓,邻村多来救援。掘开倒屋,有母子四人同毙一床者,有父子交横十字而死者,有兄弟牵连死於壁下者,有姊妹惨亡於屋隅者,有姑媳同登极乐世界者,有妯娌齐赴枉死城中者,有夫妇赤身裸体死於温柔乡者,有乐人手执鼓吹被天后宫之圆光门榨如扁鱼者,有旅客压死而无屍亲可寻者,有血肉模糊难辨孰是昆仲者,有祖孙父子同遭其灾者,有一家八口至靡有遗类者。其後统计,即死一百七十二人、延死亦有数十,朝夕一号,惨闻数里。至於断足折臂成为废人者,则指不胜屈焉。其死亡之惨,未若此时之惨;而埋葬之奇,亦未有此时之奇。其棺木一时告罄,或用草荐、或钉门扉,甚至用龙骨车之车桶以代之。至今言之,犹有余哀。厥後余震未遏,一日数惊。且闻玉枕山崩数百仞,而曾文溪之地盘亦陷。虽存余屋,不敢入宿,多支蓬栅於隙地以露卧焉。
先是,逆匪戴潮春(即戴万生)攻陷彰化,且及诸罗,而不轨之徒蠕蠕欲动,约期作孽。而天后宫圣母每夜降乩卧於香案桌下,恸哭之声出於肺腑。董其事者请其何由而悲,则曰:“天机露泄,吾罪非轻”!固请之,则曰:“祸在眼前,尔曹盍速趋避”!哀哉吾民!天厌其德;吾神去矣,终不忍见此地为坵墟也!闻此时压毙自贼仔丁以外之投首将近十人;非此一挫,则诸罗山城不堪设想矣。当是时,太平日久,民安优游;一闻祸患且至,妄揣反贼来侵,故各门户多附木栓,严闭其宅。及震灾一至,门不易启,故鲜逃焉。自是疮痍难复,而六甲庄之街市独立,则削去我茅之一臂。且自震灾之後,法兰西之役又作,霍乱及瘟疟症之横行,疫厉相继,死亡枕藉。先颓社内,次殃四邻,继陷本街,居民非死则徙。又缘改隶,变步道而为铁道;既不堪商,又勿善农,日就零落,而我茅终难拨云雾而见天日矣。
按天后降乩一节,颇涉怪诞不经之谈,君子无取焉。然遗老尚能言之如画,姑节录之,以俟博理之君子。
台湾杂记
金山,在鸡笼山三朝溪後。山主产金,有大如拳者,有长如尺者,有圆扁如石子者番人拾金在手,则雷鸣於上,弃之即止。小者亦间有取出。山下水中沙金碎如屑。其水甚冷,番人从高望之,见有金,捧沙疾行,稍迟寒冻欲死矣。
火山,在北路野番中。昼则见烟,夜则见火。有大鸟自火中往来,番人见之多死。
奇冷山,即奇岭社之山也。其山高百丈。台湾从无冰霜,山上三月中尚有未化者。
水沙连,在半线东山中。方数丈。其口似井,水深而清。天将雨,潭中发响,水即混浊,溢出潭外。番人以此验阴晴。
玉山,在凤山野番中。山最高,人不能上。月夜望之,则玉色璘璘。其上有芋一棵,根盘树间,叶已成林。有鸟巢其上,羽毛五色,大於鹳鹤,土人俱指为凤。
淖泥岛,在湾湾之东南。其滩皆湿烂,人至泥上即陷没。舟行飘至滩边,亦不能出。高处有番居之,最富。红彝曾至其国。其南界可以入海。
台湾多蛇,而内山尤大。曾有一蛇盘草坡,番人用枪标之,中其两层,蛇负痛旋卷半里,草地皆平而蛇死。番人取其皮,阔五、六尺,长三丈。又有一蛇,能起地比人。人见之,即取土掷起,呼曰《我高》,蛇即翻身仰卧,舒足盈千;必散发示之,呼曰《我多》,蛇遂收足伏地;人即取身衣带尽断之,呼曰《我去矣》,蛇遂死。
暗洋,在台湾之东北。有红彝舟泊其地,无昼夜,山明水秀,万花遍满,而上无居人;谓其地可居,遂留二百人,给以一岁之粮,於彼居住。次年复至,则山中俱长夜,所留之人已无一存。乃取火索之,见石上留字,言一至秋即成昏黑,至春始旦;黑时俱属鬼怪,其人遂渐次而亡。盖一年一昼夜云。
鸦猴林,在南路草目社,外与傀儡番相接;深林茂竹,行数日不见日色。路径错杂,傀儡番常伏於此截人,取头而去。今土官加老斯统制之。
黑水沟,在澎湖之东北,乃海水横流处。其深无底,水皆红、黄、青、绿色,重叠连接,而黑色一沟为险,舟行必藉风而过。水中有蛇,皆长数丈,通身花色,尾有梢向上,如花瓣六、七出,红而尖;触之即死。舟过沟,水多腥臭,盖毒气所蒸也。
——录自清王锡祺《小方壶賫舆地丛钞》第九帙并参考《台湾诗荟》第三号增补。
台湾随笔
乙亥之春,余再至闽漳。窃思廿载萍踪,若燕、齐、秦、晋、魏、赵、吴、越、楚、粤、滇、黔之间所游历者多矣;讵意复有台湾之行。然观海亦吾素志,慨然往焉。凡自漳入海者皆於石码登舟,由海澄以达厦门、金门而後出大海。厦门距海澄三十余里,迤南则为金门,皆海之歧流所经,闽南藩维之最冲者也。
《禹贡》所载:“自衡、岳以南,疏瀹无闻”。盖以滇、蜀之界如黑水南流、滇水西流,皆非中原海道。闽、越之间率多负山面海,其水自能归墟也。
凡郡邑之滨海者,皆裨海也;各有重山叠嶂卫其外。即琼崖、崇明、定海之地,亦尚在裨海中。若安南则陆地可达,惟台湾一郡孤峙大海。
台湾,於古无考。惟明季莆田周婴着《远游编》载《东番记》一篇称台湾为《台员》,盖闽音也;然以为古探国,疑非是。
台湾山甚高,亦多平原可耕艺,周围五十里。自有土番居之,多巢栖而不火食者,无所求於中国。明天启时,汉人颜思齐诱日本人屯其地,郑芝龙附之。未几,荷兰人由洋中来,假地日本,久而不归,遂筑城而有之。本朝顺治十八年,郑芝龙之子成功京口败归厦门,欲取台湾东;鹿耳门水涨,遂舣舟於台。荷兰战不胜,拒守;久之乃弃城去,成功始以夜郎自待矣。传其子经、孙克塽,外通诸番、内扰滨海。今上康熙十八年,始命将征之,一战而克澎湖;师至台湾而克塽降,兵不血刃,遂定其地,东西五十里、南北三十里。置郡一、县三;郡治之外,则番人居之,仍其旧俗。
海滨弛禁以後,人置渔舟,家有商舶。惟商舶可以航海,凡使节往来咸藉之。
海艘上平而下锐,期於足御风涛。凡百工械具以及日用糗糒,靡不毕备;而尤急於储水。偶有被风沙屿之上者,或至不能粒食,而蚶蛤蠃蚌犹堪果腹;惟水则必不可得也。
自海澄登舟,遂行至厦门;尚在支流中,然已震荡不宁矣。遥望远屿,白浪出其上;又见他舟似凫鷖,入水复出:肠胃之间,为之湓涌。海中率多沙礁,舟不可近;时以长竿测之而後行。其缘樯者,觇云气、望远近也;缘帆而上,捷於猿猱。亦或两人偕登,至於樯末并坐,谈笑自若;即在大海中,亦然。
厦门筑城於山,严兵戍之。其地连绵数百里,然皆山嶂也;海外迤东属国,皆贸易於此。偶见有红毛番船至,其广大倍於闽舟;而制造精巧,尤不能及。闻彼一舟之费,以钜万计;其人能入水而行。
舟蚁厦门,适遇石尤;迟回十许日,始得西北风而行。第观其发椗挂帆,亦艰辛之甚。
椗以木为之,长丈余;末有两齿如鹿角,系以长絙而远布之泥淖中,船即止。厦门稍南,有团山在中流,逾此即大洋;故舟人呼为海门云。
大海之中,波涛汹涌之状,笔不能尽。惟是四顾无山,水与天际;仰观重霄,飞翔绝影:盖鸟亦不能渡海也。以此知爰居海凫,故非常见;若帆樯之侧禽鸟翔鸣,则必有岛屿在望矣。舟在大洋中,风利即长往;风不利,亦可复还所泊处。或风势甚恶,舟不得回,则惟有东西南北任其所之耳。
海上风信甚者曰飓,尤甚者曰台,可以计日待之;或前、或後,大约不爽。若天边云气如破帆,即台飓将至。断霓者,断虹也;亦风至之徵。苏叔党《飓风赋》所谓《断霓饮海》者指此。
海中风利,舟行迅决。若风恬浪静,则靡靡中流;所谓《海船无风不能动》者如是。日星河汉,俯仰烂然,风景殊不恶;但苦无系舟地耳。
茫茫海道,舟人固不识也;惟东西南北,则以罗经视之。其所往之地,非山不可辨。若宵昼行而不见山,亦莫测其远近;故有瞻星察气,缘橦远望,辨水之色及视泥沙之臭味者。一遇岛屿可以泊舟,则尤兢兢焉;盖海屿虽卑而水中尚多岩峦、又有积沙如堤阜,皆能败舟;且山上回飙,亦能嘘噙其舟而胶之。及已泊之後,犹恐潮汐往来及戕风猝至,故湾中有必不可藏舟之处。
岛屿在澎湖、甘吉洋在澎湖之东、鸡笼山在台湾北、鹿耳门在台湾西,皆险要也。
台郡番民,种类甚繁,莫详所自。或云秦始皇时方士将童男女五百人入海,盖出於兹山而育种至今。
台湾物产,无异中原。略载其异者:波罗蜜,自荷兰移种;大如斗,甘如蜜。香檨,大如鸡子,味甘、色黄,其根在核;然不能如荔走长安也。照殿红,树甚高;花如巨觥,色红无二。树兰,似珠兰,然亦齐柯修干。竹多丛生,节疏叶长;至冬则其叶尽落,及春後生,颇似江柳。象齿,有实可食。林荼,亦内地所无。惟鳞介之族其形殊异者,不可殚述。
余之初至厦门也,舟人以为风候,遂登陆假寓。已而大风雨者三日夜,舟藏曲岛,幸而得免;然闻台、澎之间,颇有漂溺矣。迨风霁,夜发;甫出海门行,及三鼓,风势稍厉,或有惧色,遽命回舟。昏黑中捩柁而西,几至不测。既明,始达於金门之山後;荒屿无居人,仅可避风耳。舟泊中流,不得登岸,抱膝而坐者累日。及晴霁,无风,乃复挂帆,则泛泛悠悠,舟亦不动;反不如平江中可以摇橹为力也。越三日而至澎湖。其屿甚卑,方数十里,室庐亦少;置军守之。自厦门至此,始可泊。因幸其无风,遂不系舟而行。又越二日而至台湾。台湾距厦门不知若干里,而舟人称海程则以《更》为计,云自厦至台为十一更,自台至松江之上洋为五十六更。然问其所谓《更》者,莫解其义也。
余在台湾一载,乃复从海道归。既登舟,止於鹿耳门十日。鹿耳门为台湾门户,其水中沙石累累环潆,出入危险;舟行畏之。既而启行。南风甚劲,海师以指南鍼指子癸之次,凡三日三夜,乃目睹风涛之壮;然已逾金、厦、漳、泉,而径达於兴化之港矣。自闽之兴化历福州、福宁、入浙之温、台、宁三郡以达於崇明、上海,凡五日五夜而至;皆行於海滨之歧流中,虽有最深广处而非大洋也。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