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生才,何代无有!在士大夫之生逢其时,有幸有不幸耳。不幸而当国家蒙难、夫马多艰、危急存亡之际,内沮宵人、外绝同气,职非心膂、位拥虚名,虽武侯之志匡汉鼎、王导之功扶晋祚,岳岳棱棱,赤心劲骨,将焉用之;徒使壮士寒心、英流饮泣而已!然君子之福,莫大乎不与小人同富贵、竞名誉。正以小人之谋毒君子者,实无事不成就君子;未几而身败名灭,富贵亦随之俱尽,仅刻昼一怙势倾险之小人而出,乃天下事始更有不忍言者。吾甚有感于涑庵先生之梦游笔记也。
先生自崇祯庚辰应烈皇帝征辟之典,简牧永宁;寻台臬以干才推毂,调繁刺全。时闯逆凶陷三楚,岭外危疆,势多鼠首。独先生乃心王室,控戢巢猺,逆氛望风敛甲而去;有百粤睢阳之称。洎量移佐琼,晋阶宪副,调停悍帅、庇恤残黎,心枯力竭,危苦万状。先是,上在潜邸,避兵过州,深藉拥护。践祚之日,念先生勋德,出中旨召赴殿廷,擢贰冏;侃侃建议,多为五虎攒足。虽抚全之命,中外欢呼,实党人以危地相出;空拳秉钺,涌涕受命。诸帅方挟进勋爵,昼夜荒宴,兵无编训,饷恃掠取;及闻北兵南徇,溃营宵遁而已。先生方谢病在告,疾趋行在,告北兵随至;乘舆播迁,先生已拔刀自刎,为夏弁坚夺,拥之登舟,孑身东下。嗟乎!脱豺狼之窟、乞锋镝之生,讵先生之得已哉!使当时朝无党人、镇有良将,藉舂陵之景运,授公旄钺,与何、堵诸君子戮力安攘,焉知灵武、建康之事,不复得见于今日乎!
虽然,以予观先生,尚未为不幸也。使居恒而当朝廷清宴之日,由守牧而历跻中丞,不过博一富贵显荣之人,如三蝉四贵而止矣。安得老铁寒松,巩国难于蛮烟瘴海之间,壮志士之悲歌者哉!宋黄文节云:吾人临大节而不夺,只是不俗。惟先生之为不俗之人,先生之真不俗之梦矣。
新安旅亭社盟小弟许楚拜书于鹅城之一觉道院。
予与涑庵,同应征书、同驱百粤、同膺祸患,其滨死烟峦瘴海、稠戈密垒之中而栉风沐雨、忍饥耐暑以苟幸无罪,盖无之而不同也者。然则予与涑庵,皆梦中人也。同在梦中,迷而不悟,而涑庵独为拈出其邯郸一觉乎!缅怀十数年中,国势如飘风、人心如骇浪,事且岌岌;而行在诸君子,顾乃为蜗争、为蚁斗,门分户列,议论嚣然,以成败为儿戏。予思援手而不得,亦付之无可如何,流涕太息而已矣。涑庵行不避难,一旦把中丞钺,出镇永地;完残补弊,劳苦万状。至于骄兵悍帅,黾勉支吾,而岭右迄亦少延秋毫,皆中丞力也。及涑庵谢病,而遂不支。九关虎豹,岂不以人重哉?
今读其梦游一编,大抵应变者什之七、靖乱者什之三;才敏而识深、锋铦而机利,故节解理断,奏刀砉然。其自守土以迄抚绥,无或有棘其手者;雅歌投壶,而有封狼居胥之意,隐若敌国矣。万里归来,经纶尽捐;乃复理前梦,如杨柳外晓风残月,乍明乍灭,当无问黄粱之熟与未也。夫蕉中之鹿、槐国之蚁,千古沉沉,谁为唤醒?阅是编而乃知风尘劳攘,举皆酣呓枕中,总非实相;苟得其解,亦可以洒然而雪释矣。
虽然,因梦得觉,觉亦是梦,天下事何常之有!涑庵以醒眼澄观世外,升沈往复,终当有定,弱流方浅,夫将耸身瑶岛,为汗漫之游;而予顾沾沾焉涑庵话畴昔、商甘苦,亦几于痴人说梦矣。
年社弟晚庵陆世廉题。
般若经云:三千大千世界中如梦如幻、如响如像、如阳焰、如变化事、如寻杳城。呜呼!一念心起,三千性相一时起;一念心灭,三千性相一时灭。人生梦耳,何事足挂人齿!虽然,予上下古今,世间唯忠义感愤、艰苦历试之际,其赤胆丹衷如鱼肠干将,或化为虎、或化为龙,射牛斗、耀霄汉,一段不可磨灭之精气,固亘天地间也。
涑庵应诏握符,始州郡藩臬,既秉钺雄镇。值鼎湖乌号,宗社不绝如线。寻阅中外交讧,金戈铁马倥偬震撼,公等碌喙瞠目袖手之交,能咄叱风云,指顾患难,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屠坦解牛,砉然恤然无一棘手;此无他,唯心镜澄澈,一尘不染,如嗢钵罗、奔荼利、俱母陀种种名华出自波淖中一滓不着,故迎刃辄解。衣絮缊,掉臂丛棘中,而能脱然无挂碍若此;此何莫非忠义感愤,艰苦历试所余也。
嗟乎!涑庵炼金者,黑浊气竭,黄白次之;黄白气竭,青白次之;至青白竭,而紫白乃成;质之至精者,未有不经锻炼而成者也。今涑庵锻炼成矣,何异六祖在梅碓杵之时,立地大悟三解脱、六神通、七等觉是。夫悟则俱悟;经云:若梦、若觉,要于见闻知法中,有觉慧转。由斯起染,由斯起净,总于梦觉分之矣。予故为涑庵述般若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社弟何谦贞识。
我侪埋首芸窗,便作邯郸,计其进退。古人矢志忼慨,即有真精神感召。其问及跳入大枕中,得意耶?失意耶?失中有得耶?得中有失耶?皆梦也。当其沉沉酣呓,谁知失得;迨蘧然一觉,始拍案叫曰:嘻!是乃其为梦也已?嗟乎!人生何事非梦,梦幻已;乃梦觉而向人说梦,又为人解梦,不亦幻中之幻乎!予曰:非幻也,真也。于何征之?于吾年社伯涑庵征之。
涑庵少负不羁之才,每当旗鼓相向、人所棘手莫措者,涑庵独游刃有余;人所手忙脚乱、一队难整者,涑庵独投壶雅歌而八面皆锋。〈艹盍〉由才大而机敏,故目无全牛,一往而奏刀砉然也。及应明诏,涑庵先着祖鞭,晚庵次之,予最后。两翁后先应命入粤,而予区区小草,凉倒莫支。自后三人亦石公所云同床各梦,不相干矣。忽遭〈氵顷〉洞,睠怀知己,亦每每梦断关山。颠倒十余年间,两翁复先后归来,相与握手,殷勤慰劳苦者,亦恍如梦中人说梦中事。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