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下)>第70章
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为龊龌,料理乾坤世有人,坐阅风云多反覆。灭种覆族事遥遥,此事解人几难索。
堪笑维新诸少年,甘赴汤火蹈鼎镬。达官震怒外人愁,身死名败相继仆。但识争回自主权,岂知已非求己学。
奴才好,奴才乐,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
哥哥,这首乐府虽然有些毒骂得太过分,但看现在举国的人心,有几个不是恁么着呢?(大家想想:这首乐府骂着我没有?)外患既已恁般凶横,内力又是这样腐败,我中国前途,岂不是打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远没有出头日子吗?我今有一个比喻。譬如良家妇女,若有人去调戏他,强污他,他一定拼命力拒,宁可没了身子,再不肯受这个耻辱;若是迎新送旧惯了的娼妓,他还管这些吗?什么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联军人京,家家插顺民旗,处处送德政伞,岂不都是这奴性的本相吗?我实是看定了这个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国民将来不肯受外国人压制,一定要叫他现在不肯受官吏压制才好。(眉批:凡人皆有两种生命:一曰躯壳之生命,二曰意欲之生命。意欲之生命即自由权是也。《春秋繁露》云:蒙大辱以生者,毋宁死。
即是此意,若没有了意欲之生命,则人与禽兽何择焉?)但提到压制两个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点污了他的清白一般,觉得更不可以立于天地,本国官吏的压制尚且不肯受,外人还敢惹他一惹吗?若能一国人有这种思想,任凭他夕卜国有千百个亚历山大,千百个该撤,千百个拿破仑,也不能瓜分中国,就使瓜分了,也终须要恢复过来。哥哥,依着你的政策,一样的也难免瓜分,我这笔后路预备文章岂是可以少得的么?至于你讲至各省纷立,向志相攻的话,若是这样的人,也不算爱国志士了。(志士听者。)找想但是肯舍着身,拼着命出来做事的,何至如是,这倒可以不必过虑罢!"黄君道:(驳论第四十二。)"你这后路预备的话,原来是少不得的,只是发议论要有个分寸罢了。至讲到志士分争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没有,这却是你太真心了。据我听说,现在内地志士一点儿事情没做出来,却已经分了许多党派,他们的笑话,我也没有恁么多闲气去讲他。只是中国革命,将来若靠着这一群人,后事还堪设想吗?(志士听者。)就是不算这群人,但是许多人聚在一处,那意见一定是不能全同的。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国三杰,能说他三个人的爱国心有一个不光明正大么?他们还是各有各的意见,不能相同哩!所以当那破坏建设过渡时代,最要紧么,是统一秩序。若没有统一秩序的精神,莫说要建设建设不来,使是要破坏也破坏不到。(眉批:此数语是通篇最大关键,到此方点出。真有"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势。)兄弟啊!你说要革命,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革得来的么?
一定是靠着许多人,联着手去做,这却除了国民教育之外,还有什么别样速成的妙法儿呢?讲到国民教育,自然是要拿着你那自立精神四个字做宗旨了。既已这种教育工夫做到圆满,那对外思想自然发达,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专制政体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这民权两个字不是从纸上口头可以得来,一定要一国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权、保持民权的资格,这才能够安稳到手的。你几曾见没有政治思想的国民可以得民权?又几曾见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权呢?这民权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让来给他,亦不是三两个英雄豪杰可以抢来给他的,总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会想会求,也终没有不得到手的哩。(眉批: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万事皆然。而民权其一端也。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民权若是由外力得来,虽有亦乌足贵哉?)你看英国最着名的'权利请愿',岂不是由五十多万人联名公禀得来吗?(英王查理士第一时事。)英国废'谷物条例',岂不是由三百多万人呈词力争得来吗?(十九世纪初年事。)将来民智大开,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难道还怕这专制政体永远存在中国不成?中国若能到这个田地,你和我也够心足了,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无血的破坏。好兄弟,我实告诉你罢,现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讲革命,就是你天天讲,天大跳,这革命也是万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讲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时候,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眉批:讲到这里,什么人都要服了。却是李爷爷还要有他的议论。)李君沉吟一会,便连叹几口气道:(驳论第四十三。)"哥哥,你说到现在中国人连可以谈革命的资格都没有,这句话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国前途痛哭一常虽如此说,万不能因他没有便灰了心。就是哥哥所讲的君主立宪主义,今日中国人还不是连立宪国民的资格都没有,难道哥哥便好灰心么?
找总是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实验过一回,才了得我的心愿。我再有一句话告诉哥哥,今日做革命成者不能,讲革命也是必要的。哥哥你看现世各国君主立宪政体,那一国不是当革命议论最猖狂的时候才能成就起来?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君主立宪是个折中调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须有两边反对党旗鼓相当,争到激烈尽头,这才能折中调和他。若是这边有绝大的威权,那边无丝毫的力量,这调和的话还说得进去吗?所以兄弟以为,我们将来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还是在立宪,总之革命议论、革命思想在现时国中是万不可少的。哥哥,我从前读意大利建国史,也常想着,意大利若没有加富尔,自然不能成功,若单有加富尔,没有玛志尼,恐怕亦到这会还难得出头日子呢!
我们虽不敢自比古来豪杰,但这国民责任也不可以放弃。今日加富尔、玛志尼两人,我们是总要学一个的,(眉批:读者诸君要学那一位,这总要学一位的。不然便是放弃国民实任。)又断不能兼学两个的。我自问聪明才力,要学加富尔万学不来,我还是拿着那'少年意大利'的宗旨去做一番罢!哥哥以为何如呢?"黄君道:(结论。)"讲到实行,自然是有许多方法曲折,至于预备工夫,那里还有第二条路不成?今日我们总是设法联络一国的志士,操练一国的国民,等到做事之时,也只好临机应变做去,但非万不得已,总不轻容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
"李君也点头道是。讲到这里,但听得树鸦乱啼,窗隙微白,黄君道:"差不多要天亮了,咱们还是假寐片时罢。"于是两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将这场绝大的驳论念完,便着实赞叹一番道:诸君,你看从前维新老辈的思想议论气魄,怎么不叫人五体投地呢!(我真要五体投地了。)这场驳论,一直重叠到四十几回,句句都是洞切当日的时势,原本最确的学理,旗鼓相当,没有一字是强词夺理的。(眉批:值得自己夸奖几句。)不单是中国向来未曾有过,就在英、美各国言论最自由的议院,恐怕他们的辩才还要让几分哩。我们今日听他这些话,虽像是无谓陈言,(着者欲以陈言二字解嘲乎?)但有一件事是我们最要取法的。你看黄、李二杰的交情,他们同省,同府,同县,同里,同师,同学,同游,真好像鹣鹣比目,两人便异形同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