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马、许、郑,殊不足以尽汉学。时辑佚之学正极盛,古经说片语只字,搜集不遗余力,于是研究今文遗说者渐多。
冯登府有《三家诗异文疏证》,陈寿祺有《三家诗遗说考》,陈乔枞有《今文尚书经说考》、《尚书欧阳夏侯遗说考》、《三家诗遗说考》、《齐诗翼氏学疏证》,迮鹤寿有《齐诗翼氏学》,然皆不过言家法同异而已,未及真伪问题。道光末,魏源着《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辩,比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谓:"美刺固《毛诗》一家之例,……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岂有欢愉哀乐,专为无病代呻者耶?"(《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中)此深合"为文艺而作文艺"之旨,直破二千年来文家之束缚。
又论诗乐合一,谓:"古者乐以诗为体,孔子正乐即正诗。"(同《夫子正乐论》上)皆能自创新见,使古书顿带活气。源又着《书古微》,谓不惟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即阎氏所攻者)为伪也,东汉马、郑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之旧。同时邵懿辰亦着《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左氏春秋考证》,谓:此书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传》,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同性质,乃记事之书,非解经之书;其解经者,皆刘歆所窜入,《左氏传》之名,亦歆所伪创。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自宋以来成问题久矣。初时诸家不过各取一书为局部的研究而已,既而寻其系统,则此诸书者,同为西汉末出现,其传授端绪,俱不可深考,同为刘歆所主持争立。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
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龚、魏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考证之学,本非其所好也,而因众所共习,则亦能之;能之而颇欲用以别辟国土,故虽言经学,而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者则既有以异。自珍、源皆好作经济谈,而最注意边事。自珍作《西域置行省议》,至光绪间实行,则今新疆也,又着《蒙古图志》,研究蒙古政俗而附以论议(未刻)。源有《元史》,有《海国图志》。治域外地理者,源实为先驱。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
二十三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着《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着书,乃尽弃其旧说。平,王闿运弟子。闿运以治《公羊》闻于时,然故文人耳,经学所造甚浅,其所着《公羊笺》,尚不逮孔广森。平受其学,着《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知守今文家法。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着书自驳。
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
有为最初所着书曰《新学伪经考》。"伪经"者,谓《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凡西汉末刘歆所力争立博士者。"新学"者,谓新莽之学。时清儒诵法许、郑者,自号曰"汉学".有为以为此新代之学,非汉代之学,故更其名焉。《新学伪经考》之要点:一、西汉经学,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古文皆刘歆伪作。二、秦焚书,并未厄及六经,汉十四博士所传,皆孔门足本,并无残缺。三、孔子时所用字,即秦汉间篆书,即以"文"论,亦绝无今古之目。四、刘歆欲弥缝其作伪之迹,故校中秘书时,于一切古书多所羼乱。五、刘歆所以作伪经之故,因欲佐莽篡汉,先谋湮乱孔子之微言大义。诸所主张,是否悉当,且勿论,要之此说一出,而所生影响有二: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摇动。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此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有为弟子有陈千秋、梁启超者,并夙治考证学,陈尤精洽,闻有为说,则尽弃其学而学焉。《伪经考》之着,二人者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也。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目。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也有然,其在学问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读《新学伪经考》而可见也。《新学伪经考》出甫一年,遭清廷之忌,毁其板,传习颇稀。其后有崔适者,着《史记探原》、《春秋复始》二书,皆引申有为之说,益加精密,今文派之后劲也。
有为第二部着述,曰《孔子改制考》。其第三部着述,曰《大同书》。
若以《新学伪经考》比飓风,则此二书者,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
有为之治《公羊》也,不龂龂于其书法义例之小节,专求其微言大义,即何休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者。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谓文字不过其符号,如电报之密码,如乐谱之音符,非口授不能明。又不惟《春秋》而已,凡六经皆孔子所作,昔人言孔子删述者误也。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也。其人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典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上所构成也。又不惟孔子而已,周秦诸子罔不改制,罔不托古。老子之托黄帝,墨子之托大禹,许行之托神农,是也。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时因革也。喜言"张三世"."三世"者,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有为政治上"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有为谓孔子之改制,上掩百世,下掩百世,故尊之为教主;误认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故恒欲侪孔子于基督,乃杂引谶纬之言以实之;于是有为心目中之孔子,又带有"神秘性"矣。《孔子改制考》之内容,大略如此,其所及于思想界之影响,可得言焉。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