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上)>第40章
今将近世史中争自由之大事,列一年表如下:一五三二年旧教徒与新教徒结条约许信教自由--宗教上之自由一五二四年瑞士信新教诸市府始联合行共和政--同一五三六年丁抹国会始定新教为国教--同一五七○年法国内讧暂熄新教徒始自由--同一五九八年法国许新教徒以参政权--同一六四八年荷兰与西班牙积四十年苦战始得自立--民族上之自由亦因宗教一六一八年~一六四八年--西班牙、佛兰西、瑞典、日耳曼、丁抹等国连兵不止,卒定新旧教同享平等权利--宗教上之自由一六四九年英民弑其王查理士第一,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一七七六年北美合众国布告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起--同(贵族平民之关系)一八二二年墨西哥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一八一九至一八一三年南美洲诸国独立--同一八三二年英国改正选举法--同一八三三年英国布禁奴令于殖民地--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四八年法国第二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同年奥国维也纳革命--同同年匈加利始立新政府,次年奥匈开战--民族上之自由同年意大利革命起--同同年日耳曼谋统一不成--同同年意大利、瑞士、丁抹、荷兰发布宪法--政治上之自由一八六一年俄国解放隶农--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六三年希腊脱土耳其自立--民族上之自由同年波兰人拒俄乱起--同同年美国因禁奴事南北相争--同一八六七年北德意志联邦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年法国第三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一年意大利统一功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一八七五至~一八七八年--土耳其所属门的内哥、塞尔维亚、赫斯戈伟讷等国皆起倡独立--民族上与宗教上之自由一八八一年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将布宪法,旋为虚无党所弑--政治上之自由一八八二年美国大同盟罢工起,此后各国有之,岁岁不绝--生计上之自由一八八九年巴西独立,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殖民地之关系)一八九三年英国布爱尔兰自治案--民族上之自由一八九九年菲立宾与美国战--同同年波亚与英国战--同一九○一年澳洲自治联邦成--政治上之自由由此观之,数百年来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为之原动力者耶?彼民之求此自由也,其时不同,其国不同,其所需之种类不同,故其所来者亦往往不同,要其用诸实事而非虚谈,施诸公敌而非私利一也。试以前所列之六大问题,覆按诸中国,其第一条四民平等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吾自战国以来,即废世卿之制,而阶级陋习,早已消灭也。其第三条属地自治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吾国非宗教国,数千年无教争也。其第六条工群问题,他日或有之,而今则尚无有也,以其生计界尚沉滞,而竞争不剧烈也。然则今日吾中国所最急者,唯第二之参政问题,与第四之民族建国问题而已。此二者事本同源,苟得其乙,则甲不求而自来;苟得其甲,则乙虽弗获犹无害也。若是夫吾侪之所谓自由,与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见矣。
自由之界说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夫既不许侵人自由,则其不自由亦甚矣。而顾谓此为自由之极则者何也?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也。野蛮时代,个人之自由胜,而团体之自由亡;文明时代,团体之自由强,而个人之自由减。斯二者盖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个人之自由为自由也,则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国人若也。绅士武断于乡曲,受鱼肉者莫能抗也;驵商逋债而不偿,受欺骗者莫能责也。夫人人皆可以为绅士,人人皆可以为驵商,则人人之自由亦甚矣。
不宁惟是,首善之区,而男妇以官道为圊牏,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间,而老稚以雅片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国,轻则罚锾,重则输城旦矣。诸类此者,若悉数之,则更十仆而不能尽。由是言之,中国人自由乎,他国人自由乎?
顾识者楬橥自由之国,不于此而于彼者何也?野蛮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贼也。文明自由者,自由于法律之下,其一举一动,如机器之节腠,其一进一退,如军队之步武。
自野蛮人视之,则以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内不自整,而能与外为竞者。外界之竞争无已时,则内界之所以团其竞争之具者亦无已时。
使滥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团体之自由焉,则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将为他群之奴隶,夫复何自由之能几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从。服从者何?服法律也。法律者,我所制定之,以保护我自由,而亦以钳束我自由者也。彼英人是已。天下民族中,最富于服从性质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从之即为自由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嚣嚣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谓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审夫泰西之所谓自由者,在前此之诸大问题,无一役非为团体公益计,而决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骜者所可托以藏身也。今不用之向上以求宪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国权,而徒耳食一二学说之半面,取便私图,破坏公德,自返于野蛮之野蛮,有规语之者,犹敢
然抗说曰:“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惧乎“自由”二字,不徒为专制党之口实,而实为中国前途之公敌也!
“爱”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汲汲务爱已,而曰我实行爱主义可乎?
“利”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孳孳务利已,而曰我实行利主义可乎?
“乐”主义者,亦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媞媞务乐己,而曰我实行乐主义可乎?
故凡古贤今哲之标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为一私人计也。身与群校,群大身小,诎身伸群,人治之大经也。
当其二者不兼之际,往往不爱已,不利已,不乐已,以达其爱群、利群、乐群之实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之说法,岂非欲使众生脱离地狱者耶?
而其下手必自亲入地狱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因衡其心焉,终身自栖息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后能举其所爱之群与国而自由之也明矣。###第41章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务所以进其群、其国于自由之道,而惟于薄物细故、日用饮食,龂龂然主张一已之自由,是何异箪豆见色,而曰我通功利派之哲学;饮博无赖,而曰我循快乐派之伦理也。《战国策》言:“有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者。”吾见夫误解自由之义者,有类于是焉矣。
然则自由之义,竟不可行于个人乎?曰:恶,是何言!团体自由者,个人自由之积也。人不能离团体而自生存,团体不保其自由,则将有他团焉自外而侵之、压之、夺之,则个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譬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择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口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梃而杀人焉,大罚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故夫一饮一食、一举一动,而皆若节制之师者,正百体所以各永保其自由之道也,此犹其与他人他体相交涉者。吾请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是故人之奴隶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隶于人;自奴隶于人,犹不足畏也,而莫惨于我奴隶于我。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吾亦曰: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夫人强迫我以为奴隶者,吾不乐焉,可以一旦起而脱其绊也,十九世纪各国之民变是也。以身奴隶于人者,他人或触于慈祥焉,或迫于正义焉,犹可以出我水火而苏之也,美国之放黑奴是也。独至心中之奴隶,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着着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
吾请言心奴隶之种类,而次论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也。古圣贤也,古豪杰也,皆尝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辈爱而敬之宜也。虽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臂诸孔子诵法尧舜,我辈诵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复有孔子者存也。闻者骇吾言乎?盍思乎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浚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年以后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尝不为一世文明之中心点,逮夫末流,束缚驰骤不胜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儿、康德、达尔文、弥勒、赫胥黎诸贤,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国不然,于古人之言论行事,非惟辨难之辞不敢出于口,抑且怀疑之念不敢萌于心。夫心固我有也,听一言,受一义,而曰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岂有刑戮之在其后也。然而举世之人,莫敢出此。吾无以譬之,譬之义和团。义和团法师之被发、仗剑、踽步、念念有词也,听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则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数省,是必其有所慑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则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为奴隶于义和团一也。
吾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义和团也,要之,四书六经之义理,其非一一可以适于今日之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
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庶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群子者,殆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干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类。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已庚之间,举国避西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
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夫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以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有然。谋国者而安于境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兰期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吾见今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天亡中国,无可如何。若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咄,此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战?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执有命者,是覆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已,自动之机器而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已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