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来的史学一方面把对古代和中世纪的双重怀疑推进到了极端;一方面这种激进不怀成见的作法又使它具有明确的外貌,并获得了被视为一个特殊史学时期的权利。由对希腊罗马世界的记忆所织成的象征性衣着是近代精神最初用以打扮它自己的,这时被撕破了,被扔掉了。认为古人不是最古老和最有智慧的民族而是最年轻和最不成熟的,认为真正的古人,即最内行和心灵上最成熟的人应从近人中去寻找的思想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并普遍地被同意了。从此以后,赤裸裸的理性以它所固有的名称受到了尊敬,它继承了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范例和权威,把理性看成是和未开化的文化和风俗相对立的。人道主义、即对人类的崇拜也以“天性”的名义,即纯朴的一般人类天性的名义而被偶像化了,它继承了人本主义及其对于某些民族和某些生活方式的偏爱。用拉丁文写作的历史减少了,或只限于学者们了,而用民族文字写作的历史则增多了;人们不仅批判中世纪的伪造和寓言,批判寺院中轻信和无知僧侣的着述,而且也批判古代历史家的着述,人们首先怀疑的是历史上的罗马传统的真实性。但人们对于古人仍有同情之感,而对中世纪的反感和厌恶则仍有增无已。人人都觉得,都说,他们不仅脱离了黑暗,而脱离了黎明前的昏暗,说,理性的太阳已高悬在地平线上,以最鲜艳的光辉照亮着和照耀着才智。人们随时说到“光明”、“启明”之类的字眼,并且是以日益增长的信心和力量说及的;因而从笛卡儿到康德之间这一段时期就叫作“光明时期”,“启蒙时期”,或“启明时期”。另外一个术语也开始流传起来,它最初不常用,意义很有限制,这就是“进步”。它逐渐变得更加惹人注意和更为人们听熟知了,最后就替事实判断、替人生行动、替历史编写提供了一个标准,它成了专门研究的主题,成了一种新型历史的主题、即人类精神进步史的主题。
但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基督教思想和神学思想的坚持性和潜在力量。可以说,被多方讨论过的进步乃是一种没有发展的进步,它主要表现为一种感到满足与安全的叹息,象一个幸运儿一样,他成功地克服了许多障碍,现在宁静地注视着当前,他对未来满有把握,而对过去则有意避开,或仅偶一回顾,为的是悲叹它的丑恶、蔑视它、笑话它。在所有最聪明同时又最优秀的历史方面的启蒙代表人物中,我们可以伏尔泰为例,他写了《论风尚》一书,目的是为帮助他的朋友夏特莱女侯爵去克制烦恼,那种烦恼是罗马帝国衰落以来的近代史所给她的,他用一种嘲弄的心情讨论了那个题目。我们也可以孔多塞的着作《人类精神进步的历史图景草稿》为例,它在结尾时象一种最后的愿望和遗嘱一样(同时也象是作者的遗嘱),我们在那里发现了整个世纪的纲要。现在是幸福的,甚至在革命的屠杀中也是幸福的,未来是光明的,而对产生现在的过去则充满了蔑视与嘲弄。他们对于他们所正在踏进的时代的美满幸福说得很清楚。伏尔泰说,那时候人类比以前任何时代从欧洲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得到了更多的光明。现在,人类在挥舞无人能予反抗的手臂说:
对付怪物的唯一武器是理性:阻止人们变成荒谬与执拗的唯一方法是教导他们;为了揭露那种可恶的信仰狂,我们只有描绘它。当然,人们并不否认过去有过善与美的事物。纵然它们受过迷信和压迫的害,它们必然是存在过的。
人们看到,在历史中许多错误和偏见交替地互相继承,并且排斥真理和理性:
人们看到,智者与有福者束缚愚者并制服不幸者;还有,这些能者与有福者本身就是命运的玩具,如同他们所控制的奴隶一样。善不仅存在过,虽则受到压迫,并且也在一定程度上起过作用:在这些掠夺和破坏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对秩序的爱好,它在暗中激励人类,并防止了人类的完全毁灭:这是不断施展力量的大自然的权限之一,因此,“伟大的时代”不应该被忘记,那是由于贤人和帝王的努力而使艺术繁荣昌盛的“世纪”,是历史上的四个幸福时代。但是,这种偶发的善是软弱无力的或暗中进行的或时现时隐的,它和新时代的善在数量方面和力量方面的区别变成了一种质量方面的区别: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这时,人们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改正自己的观念,过去的事就象一个在坚实的陆地上登陆了的人所看到的波浪翻腾的大海一样。当然,新时代的事物不是每一件都值得颂扬的;事实上,可贬斥的地方是很多的:各种谬见几乎在全地球上成为法律;如果最明智的人士聚在一起来制定法律,那末,哪里会有形式保持完整的政体呢?新的世纪距离理性的理想仍然很遥远,它仍然只能自视为向完善的理性和幸福迈了一步而已。我甚至在康德身上发现了一种关于社会形式限度的幻想,他身后还拖着很多陈旧的主智哲学和经院哲学的东西。事实上,有时候它的最后形式没有被发现,它的地位被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越来越光辉四射的社会形式所代替了。但这一连串光辉四射的形式、即向最后形式的前进及对弊端的摧毁,实际上是以前各世纪做过一些插曲式的尝试之后从启蒙时期开始的,因为只有这一时期才走上了公正、广阔、稳妥的道路,就是被理性的光辉所照明的道路。
在那个时期,有时甚至也出现了这样一种学说,以致卢骚把通常的看法倒转过来,不把理性放在近代或眼前或遥远的未来身上,而把它放在过去身上,不把它放在中世纪的、希腊罗马的或东方的过去身上,而把它放在史前的过去身上,放在“自然状态”身上,而历史则表示和自然状态的分离。这种学说的表达方式虽不一样,但实质上和一般公认的学说完全一样,因为史前的“自然状态”在本身即历史的真实界中绝没有存在过,它只表达了一种应在眼前或遥远的未来去达成的理想,这种理想在近代第一次被觉察到了,因而是能朝着那个方向前进的,不论是就实现的意义还是回原的意义而言。所有这一关于世界的新概念的宗教性质是没有一个人看不清楚的,因为它用俗人的措词重复了基督教关于上帝就是真理和正义(世俗的上帝)、关于尘世的天堂、耶稣降生救世、千年至福说等等概念,它也象基督教一样把整个过去的历史和自己对立起来,贬斥它,同时好不容易才偶尔看到自己有着聊可自慰的一线曙光。那时候,宗教、尤其基督教变成了最猛烈地打击和羞辱嘲笑的目标,那时候,一切沉默都被打破了,人们不再满足于意大利的人本主义者一度挂在嘴边的谨慎的微笑,而爆发公开的和狂热的战斗,这有什么关系呢?甚至世俗的狂热也是教条主义的结果。虔诚的人受到了震动,在世俗的上帝身上看到了古代的撒旦,犹之开明的人在僧侣所代表的老上帝身上发现了任性的、主宰的、无情的部落神一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相互非难的可能性证实了二元论在新概念中象在旧概念中一样活跃,并使新概念不适于理解发展和理解历史。
史学对古代的怀疑也因抽象的个人主义或“实用主义”概念而更增加了。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