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古代的历史家是决不因此缺乏高尚的诗才和高度的(甚至“散文体的”波里比阿也是如此,他有时描绘出最有效验的图景),但永远保留那些合乎高尚的历史叙述的东西。西塞罗和昆体良,第欧根尼和琉善都认为历史应当采取近乎诗人的语言,认为历史近乎诗,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拘格律的诗,认为写作是为了说明而非为了证明,认为它具有诗意等等。那时,最优秀的历史家和理论家所追求的不是数学研究和物理学研究的索然寡味(如同我们今天常常听到人们所要求的一样),他们所追求的是严肃,是不用无稽而悦人的故事,即使不是不用无稽的故事,也是不用轻薄的故事,事实上是不与修辞家及那些传奇和漫画的历史作家去争雄。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求历史忠实于真正的生活,因为历史是生活的工具,是有益于政治家和爱国者的知识形式,决不顺从无所事事的寻欢作乐的人所任意提出的要求。
这种史学理论在许多专门论着和关于言语艺术的一般论着中俯拾即是,它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如在波里比阿的《历史》一书的常见的争论性插曲中表达得那么完全与有意识,在那里,争论本身就赋予了它以准确性、具体性、和风味。波里比阿是古代史学中的亚里士多德:是一位既是历史方面的又是理论方面的亚里士多德,他补足了这位斯塔吉拉人所不具备的,因为这位斯塔吉拉人在他的大量着作中对正当地被称为历史的历史很少兴趣。此外,既然大部分古代的叙述仍然活在我们自己的叙述中,因而没有一个被记录下来的命题不包括在我们的论着中或不值得包括在我们的论着中。举例言之,他们的箴言说,历史应当由从事实际工作的人去叙述,不应由单纯的博学者或语文学家去叙述,历史是从实际产生的并有助于实际;如果这一箴言时常被昆体良,原文为
Quintilianus,Mareus
Fabius,公元一世纪罗马修辞学家。斯塔吉拉是古希腊地名,亚里斯多德的故乡。人忽视了,那是忽视它的人们的过错。这类作家所犯的另一种过错是,他们完全忘记了诗意,奉承一种略如一幅解剖图或一篇机械学论文的历史理想。
但暴露在我们眼前的古代史学的缺点却属于另外一种。古人并不把它看作缺点,有时仅仅泛泛地和一时地把它看作一种缺点,但不重视这种缺点,因为否则当缺点发生时他们是会加以纠正的。近代精神要问,那些现在成为我们的理想宝藏的情操和概念以及体现这些情操和概念的制度究竟是怎样逐步形成的。它要了解,原始的和东方的文化是怎样革命性地转变为希腊罗马文化的,近代伦理是怎样通过古代伦理达成的,近代国家是怎样通过古代国家达成的,近代的庞大企业和国际贸易是怎样通过古代的经济生产方式而达成的,阿利安人的神话是怎样转变为我们的哲学的,迈锡尼艺术是怎样转变为二十世纪的法国、瑞典、或意大利艺术的。因此,我们有专门的文化史、哲学史、诗歌史、科学史、技术史、经济史、道德史、宗教史等等,人们比较重视这类专门史,重于个人的历史和国家本身的历史,如果他们是作为抽象的个人的话。这类历史从头到尾都被关于自由、文明、人道和进步的观念所照耀和鼓舞。在古代的史学中,这一切都找不到,虽则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人们的心灵除了被人类理想或“价值”所占据以外还能被什么东西占据呢?我们也不应错误地以为“时期”是一种结实的和静态的东西,它们是变化多端的,是动的;我们也不应使那类划分成为自然的和外在的,象我们所已指出过的一样,它们不过是我们思索历史时我们的思想的运动;这种错误和那种关于历史的绝对性开端及把精神形式视为暂时性的另一种错误是有联系的。任何一个具有搜集家的耐性的人都将随时随地遇到那些史学概念的暗示和萌芽,一般说来,我们业已否认古人的着作中存在这类东西。
任何一个喜欢把古代加以近代化的人都可能曲解古人的思想,如同它们已被曲解的一样,以致把古人的思想几乎弄得完全和近人的思想相似。例如,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第一卷中,我们羡慕他对希腊哲学的发展、对那些为了说明宇宙而挨次被提出来的自然主义的解释所作的概述等等,直到心灵受了“真理本身的驱使”发生了一种新的动向,它就转向了另一类不同的原则,即,直到阿那克萨哥拉的时候,说“他在狂热的人们中象是一个严肃的人”,这样一直继续到苏格拉底的时候,说他建立了伦理学,发现了普遍的事物和界说。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卷首,我们可能找出一份关于文明史的概述,波里比阿可能被发现在谈论各种艺术所已取得的进步,而西塞罗和昆体良及其他几个人则在描绘有关权利与文学的进步。在有关希腊人和蛮族斗争的叙述中,在有关希腊人的真正文明的和积极的生活与蛮族的骄傲的和懒惰的习惯之间的斗争的叙述中,也有彼此矛盾的人类价值的痕迹。其他关于人类价值的类似概念也可以在关于各民族的许多比较中被找到,尤其是可以在塔西陀的比较方式中被找到,他把日耳曼人描绘成为反对古罗马的道德力量的一种新兴的道德力量;或许也可以在同一历史家对于看到犹太人时所感到的厌恶中被找到,那些犹太人所遵守的宗教仪式是和其他的人相反的。最后,罗马、那全世界的霸主,有时候在我们的心目中可以变成人类理想的明显的象征,如同罗马法在自然法的形式中逐渐理想化了一样。但这是一个象征问题而不是一个概念问题,是一个我们自己的结论问题而不是一个
希腊东南部之一古都,公元前1500-1100年青铜器文明中心地。原文Anaxagoras,希腊哲学家(公元前500-428
年)。古人所固有的思想问题。例如,当我们查看亚里士多德本人所勾画的哲学史时,我们发现,它首先是作为他的体系的准备知识而迅速批判地加以叙述的;文学和艺术史及文明史似乎常被一种成见所弱化,那种成见认为这类历史不是真正必须的心灵形式,而是一些奢侈品和精制品。充其量我们只能谈到例外、偶然和试探;但决不能改变那种综合的印象和一般的结论,就是,古人从来没有过明白的文明史、哲学史、宗教史、文学史、艺术史、或权利史:
事实上,我们所有的许多种历史,他们一种也没有。他们也没有我们所用意义的“传记”,即作为一个个人在他自己的时代和人类的生活中的理想作用的历史的传记;他们也没有发展感,他们谈到原始时代时,他们很少觉得那些时代是原始的,而是把它们诗意地加以美化,就象但丁通过卡西阿格达的嘴,说佛罗伦萨在古时候“稳重、质朴和和睦地屹立着”一样。我们的维科的“严肃工作”之一就是要在这类诗意的牧歌下把历史的粗糙真相恢复过来。
在这件工作中,对他有帮助的不是古代的史学,而是文件,尤其是语言。
我们所异常准确地描绘了的古人的历史的外观反映出他们的哲学的性质,那种哲学决没有接触到关于精神的概念,因而也没有接触到关于人道、自由和进步的概念,人道自由和进步就是精神的各种面貌或同义语。这种哲学当然从生理学和宇宙论过渡到了伦理学、逻辑学和修辞学;但它把这些精神学科体系化了,形体化了,因为它是经验主义地去研究它们的。所以,他们在伦理方面没有越过希腊和罗马的习惯,也没超过推理和讨论的抽象形式,他们在诗歌方面没有超出文学的类别。因此,一切都采取教训的形式。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