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史”通常是指被视为最近过去的一段时间的历史,不论它是过去五十年的、十年的、一年的、一月的、一日的、还是过去一小时或一分钟的。
但是,如果我们严密地思考和精确地叙述,则“当代”一词只能指那种紧跟着某一正在被作出的活动而出现的、作为对那一活动的意识的历史。例如,当我正在编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给自己撰写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历史;它是我的写作思想,这种思想必然是和我的写作工作相联系的。在这种情况下,用“当代”一词是恰当的,因为它和其他一切精神活动恰恰一样,是在时间之外的(没有先后之分),是与其相联系的活动“同时”形成的,它和那种活动的区别不是编年性质的而是观念性质的。反之,“非当代史”、“过去史”则是面对着一种已成历史的,因而是作为对那种历史的批判而出现的历史,不论那种历史是几千年前的还是不到一小时前的。
但是,如果我们更细想一下,我们就看出,这种我们称之为或愿意称之为“非当代”史或“过去”史的历史已形成,假如真是一种历史,亦即,假如具有某种意义而不是一种空洞的回声,就也是当代的,和当代史没有任何区别。像当代史一样,它的存在的条件是,它所述的事迹必须在历史家的心灵中回荡,或者(用专业历史家的话说),历史家面前必须有凭证,而凭证必须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这种历史当中杂有或掺有一份或一系列关于事实的叙述,只是表明事实较为丰富,却还没失去当前的性质:前人的叙述或判断现在本身就变成了事实,即等待解释或判断的凭证。历史决不是用叙述写成的,它总是用凭证或变成了凭证并被当作凭证使用的叙述写成的。可见,当代史固然是直接从生活中涌现出来的,被称为非当代史的历史也是从生活中涌现出来的,因为,显而易见,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方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因此,这种过去的事实只要和现在生活的一种兴趣打成一片,它就不是针对一种过去的兴趣而是针对一种现在的兴趣的。这一点已由历史家们在他们的经验公式中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一再说过了,对于历史是生活的教师(magister
vitae)那句老话,它纵使没有替它构成更深刻的内容,也构成了使它得以收效的原因。
我之所以想起这类历史表现形式,目的是想消除“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命题中的看来似乎矛盾的局面。但是如果我们不犯错误,不对一切历史家或某些历史家的着作兼收并蓄,并把它们用于一个抽象的人或被抽象地看待的我们自己,然后再问是什么当前兴趣使人去写或去读这类历史的,例如,叙述伯罗奔尼撒战争或米特拉达梯斯战争的历史的当前兴趣是什么,有关墨西哥艺术或阿拉伯哲学的事件的当前兴趣是什么,那末,这个命题的正当性是容易得到证实的,是在史学着作的实际中有了大量清晰的例证的。
我此刻对它们是不感兴趣的,因此,此刻对我说来,那些历史就不是历史,historiography的意思是历史的写定(thewritingof
history)或写定的历史(writtenhistory),所以本书的同一英译本的伦敦版书名用historiography,而纽约版书名用
history,均可译为历史学,但主要是从编撰的角度来看历史学的。充其量只是一些历史着作的名目而已。而在思索过它们或将要思索它们的人们的心中,它们则曾是或将是历史,当我也思索过它们或将要思索它们并按照我的精神需要去推敲它们的时候,在我的心中,它们也曾是或将是历史。
反之,如果我们把自己限制在真历史的范围以内,限制在我们的思想活动所真正加以思索的历史的范围以内,我们就容易看出,这种历史和最亲历的及最当代的历史是完全等同的。当我所处的历史时期的文化发展向我提出(说是向作为一个个人的我自己提出的,这也许是多余的,或许是不确切的)有关希腊文明或柏拉图哲学或某种阿提卡风俗习惯的问题时,那个问题跟我的生活的关系和我所从事的一点工作、或我所沉溺的爱情、或威胁我的某种危险的历史跟我的关系是一样的。我用同样的焦虑去考查它,我同样感到不快,直到把它解决为止。在这种情形下,希腊生活对我就是当前的;它诱惑我、吸引我、折磨我,就像一个人看见了敌人、看见了心爱的人、或看见了他所为之担惊受怕的心爱的儿子时的情形一样。米特拉达梯斯战争、或墨西哥艺术、或我在前面所说过的其他一切事例也都是这样、或曾是这样、或将是这样的。
我们论证了当代性不是某一类历史的特征(如同经验性范围所持之有理的),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征之后,我们就应当把历史跟生活的关系看作一种统一的关系;当然不是一种抽象意义的同一,而是一种综合意义的统一,它既含有两个词的区别,也含有两个词的统一。因此,谈什么没有凭据的历史就如确认一件事物缺乏得以存在的一个主要条件而又谈论其存在一样,都是瞎说。一种与凭据没有关系的历史是一种不能证实的历史;既然历史的真实性在于这种可证实性,既然使历史获得具体形式的叙述只有当它是对于凭据的批判性说明时(直觉与反省,意识与自动意识等等)才是历史性的叙述,那末,那种历史既无意义,又不真实,就不能作为历史而存在了。一个没有看过和欣赏过他所要去批判地描述其来历的作品的人怎样能写一本绘画史呢?一个没有叙述者所假定具有的艺术体验的人对有关的作品能有多少理解呢?没有哲学家的作品或至少是其片断,怎样能有一部哲学史呢?要有一部关于一种情操或一种风俗习惯的历史,例如关于基督教的谦逊态度或勇武的骑士精神的历史而没有重温生活的能力,或不如说,不去实际重温个人心灵中的这类特殊心境,那怎么行呢?
反之,一旦生活与思想在历史中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得到体现以后,对历史的确凿性和有用性的怀疑立刻就会烟消云散。一种我们的精神现在所产生的东西怎么能不确凿呢?解决从生活中发生的问题的知识怎么能没有用呢?
二但是,凭证与叙述之间亦即生活与历史之间的联系能不能被割断呢?就已经失去凭证的历史而论,或把事情说得更普遍更根本些,就其凭证已不再活在人类精神中的历史而论,答案是肯定的。而当我们说我们人人都对这一部分历史或那一部分历史依次处于这种境地时,这一说法当中也已含有这种答案了。对我们说来,希腊绘画史大部分是没有凭证的,就像一切我们对其生活的地点、对其体验过的思想与感情、或对其所获成就的个别外貌并不确切地知道的民族的历史一样;对于那些我们并不知道其论着,或即使有其论着而且也能全部阅读其论着,但因我们缺乏完备的知识,或因我们的性情固执,有抵触,或因我们一时分心而不能理解其精神实质的文学或哲学,情形也是这样的。
在这种种情形之下,如果那种联系中断了,我们就不能把下余的东西再叫做历史了(因为历史不是别的,而是那种联系)。从此以后,它只能像我们把人的尸体叫做人一样被叫作历史了,下余的东西并不因此就是无(甚至尸体也不是无)。如果说它是无,那就等于说那种联系是不会中断的,因为无是不真实的。那末,如果它不是无,如果它还是有,没有凭证的叙述又是什么呢?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