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念一想,尚要到府里问明何日动身到句容去,不必为他人闲事在此搁误。我就吃了午饭,匆匆到府里来见了云卿,等不及谈别的话,就一五一十将昨夜回栈后所闻所见的事告给他听。不意云卿拍着手道:“妙啊!妙啊!我被他这一妙,格外妙到葫芦套里去了,赶快的问道:“你为着甚么事这样的喜欢?到底你这一大阵妙,究竟同我告给你的事有点影响没有?”他说:“岂但影响而已,直是你无意中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了。话长呢,我慢慢的告给你。你那同栈的杜肃秋杜大令,不是做你们的宝应县知县吗?”我说:“不错呀!正是兄弟的大公祖。但是我年纪轻,在家乡不大同地方官往来,所以未尝谋面。前日这里老年伯枉顾的那天,他忽然叫了跟人拿着官衔手本,上头还黏着禀安禀见的耳签,突如其来的来拜我,是我鄙薄他恭维的不当行,有意说他拜错了人了。后来刚巧你派人来约我去游河,一岔,那跟人自知无谓,也就去了。”云卿道:“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无论在甚么地方,遇见了甚么人,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能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就是把姨太太送给人家,也是情愿的。区区一个手本请安磕头,更值甚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道:“你的这位大公祖却是个正途出身,由举人教习挑选出来的。无奈穷得要命不得,一到省就没有一个钱,住在那集贤客栈里,房钱饭钱欠了一个不亦乐乎,天天拿着:“要快上任了”这一句话去做挡债牌。那客栈里的老板,本是个流娼,名字叫做兴化二子,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厌倦风尘,到省城里来开一个客寓,暗中好物色个把人,以为托身之托。那位杜大令初来的时候,他见是个滚热的实缺知县,又听见说没有太太,他已经存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了。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眼界高,未必看得中他。及至没有钱付房饭账,正中他的下怀,就想拿着这件事去做买官太太的机关。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钱,而且茶儿饭儿格外的恭维。早晚怕杜大令无钱使用,还自己装扮得同狐狸精一般,去问那杜大令要长要短,体贴入微。大家闹熟了,他就乘势学那《西游记》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使一个小挫跌法,轻轻儿将杜大令的灵魂抓了过去。姓杜的此时,如鱼失水,得了这样一位带肚子的太太,(官场无钱任,借家丁资财,名曰带肚子。此等借项,有三还之例:一坏官不还,二丁忧不还,三本官亡故不还。)如何不要?那兴化二子因为杜大令年已花甲,恐怕将来到任,精神或有不济,又荐了一位旧识,替他办账房兼理杂务,叫做甚么黄炳南。那姓黄的进门之后,万事引为己任,就设法借贷,替他上下布置。翻卷里面有了人招呼,就即日挂了饬赴新任的牌。可怜那杜大令奉着一张饬知,犹如得了一道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赦诏,马上钱漕也有了,稿案也有了,上至刑钱诸席,下至跟班执贴,一窝风都已齐备,顷刻那集贤栈俨然成了一座宝应县衙门的局面。
那知你们那处贵地父母官,实在是不好做,地方虽小,三鼎甲以及督抚藩臬都是齐全的,随便一个小孩子,父母官得罪了他,他也会写张八行,通知本省督抚,说父母官的坏话。倘是所说的没有甚么大关碍,不过闹点风潮罢了。如若是说得有凭有据的,再遇着一位喜事的上司,或者本来就同这位州县不要好,乐得借沟出水,认真的查办起来。你想如今做地方官,有几个弊绝风清,经得起查办的呢?所以这位杜大令到任之后,未及一载,就有人写信给前任梁方伯,说他同账房黄炳南共小婆子。又说他借查夜为名,时常离署,在土娼胡小莲子家通宵奸宿。并侵吞积谷,重用家丁等事,罗列了二十余款。梁方伯因为自己功名业经被议,不欲再去结怨于他,然而又不便却写信人的情面,遂照来信誉了一份,发贴在藩署州县官厅上,使他知道警惧,庶可痛改前非。后来这位瑞方伯到了任,他们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是有交情的,因此有恃不恐,就格外的放肆。至于黄炳南、兴化二子以及各带肚子的家丁,他们本来喊明白了,是将本求利的,把本官当作娼家卖女孩子学唱接客的勾当同一宗旨,要想靠着三年一任里头,一本万利,你如何能阻止他不去作弊卖法呢?因此笑话越闹越大。
索性有人写了信到京里去,找了一个掰不倒的都老爷,弄出看家的老本领来,就将那杜大令的劣迹上了一本参折,其中最制命的两宗事就是:私宿黄炳南家,被地方上痞棍侦知,在奸所剪去发辫;一件是前任已革海州知州沈国翰、已革清江运河同知王兰生,均拜做老师,各人送给图记两联单薄子一本,其格式略如厘局捐票,遇有包揽词讼,将得赃银数并案情人名,要若何判断,载明单内,截半函送县署,立时照单提讯,每到月终,两人持簿核算,以为均利之据。可巧也被这位写信的觅了一本,寄与那个都老爷,就随折呈了上去。奉旨交两江总督破除情面,彻底查究。制军接到这道严旨,又有这么两件铁据,你想那簿子还可以抵赖,这头顶上欠了一条万人,发何赖得过去?再者,制军本同他无情面,也不用得破除,就将他调省察看,扎饬扬州府就近委一员候补知县曾大令去替他代理。那位姓曾的,因为是五日京兆,不便更换前任的旧人,所以一概原班不动,单身去赴任。不意杜大令在省里的奏参钦件,还未见着制军一面,这宝应县不知做得成做不成。谁料他的侄儿子同带肚子的家人,在本任上却又闹出了一件天崩地裂的祸来。小翁,你素来深谋远虑,你试猜一猜看,他们那一班狐群狗党,究竟是顽出个甚么乱子来?我说:“恐是诈赃逼出人命案子来了吗?”云卿只是摇头,我又说:“哦!我知道了,定是他的子侄同家人们见本官大事将去,乘间挪借了地方公款,学那三十六着内走为上着,串同逃之夭夭了。”
云卿笑道:“他做的事出乎情理之外,不怪你猜不着,我爽直告给你罢!那位代理委员到任之后,遇着有命盗出人重案,杜前令的侄少同那稿门大爷,依旧表里为奸,把持作弊。每到坐党的时候,那位稿门送了卷宗并点名单上去,直捷把此案要如何责押、如何发落说出来,要求那代理的官照样葫芦,替他行事。不意那委员起先几件案卷,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改那位稿门的指示,后来觉得所断的官司,颇有不实不尽,再私下在外间访一访舆论,竟是没有一事不是冤枉的。当下又有一个童谣是:“去了一个杜奶奶,换来一个胡涂虫,瞎子变成聋。可怜宝应好百姓,一半做比干,一半作龙逄。”那委员听了童谣,就翻然变计,要想振作几件事,来做清除积弊的起点。可巧一日,又有一起弟兄析产不公的家务案件,姓杜的侄儿家人,上下共得被告二千两银子,允准人家押令原告,具永不借故滋扰的甘结销案。那委员心中已有成见,就含糊答应了。及至坐上堂去,他却奇想天开,饬令原被告对面跪在堂上,要两人一递一声的叫哥哥兄弟,至少要叫五千声,本县再替你们判断。那人无奈,只好遵谕行事,如同大猫唤小猫的一般,“哥哥呀”、“兄弟呀”对喊起来。不意未喊完一百声,忽然天良发现,唤起了骨肉上的感情,两人都喊得泪如雨下,自愿息讼,带领兄弟回家过活,不再告状,就立时当堂取了两造悔过止争的切结了案。
又有一天,接到一宗斗殴抬验的血案,人已经伤得十分沉重,人事不知。那凶手幸被弋获,一同扭案。稿门上去回说:“这件案子是误伤,而且被获的不是正凶,家人业已答应了外面,准其取保另缉,原告饬令亲族自行调治,求老爷务必要照这样办!”那委员又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到了讯供的时候,突然翻转面皮,喝令刑仵验明了伤痕,照例填格备案,就当场将那凶手重责了二千板子,打得皮开血绽,钉镣收禁。那稿门在后面听本官变卦,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一手将他拖了进去。好容易候他退了堂,刚走到签押房门口,那稿门也顾不得尊卑体统,走上前揪着委员的袍袖问道:“喂!我交代你是甚么话?你你你你怎样忘记了,叫我如何回复人家?此时那委员实在不能再忍了,不禁大声喝道:“唗!官可不是你们做的,无论长短,须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你们一班混账东西,连累了自家主人,还想来累我么?可知我不能做胡涂虫,受你们的挟制!”说着,便喊值堂的家人道:“来吓!招呼外面站班的军牢同值堂书差不要散,我今日定要把这个混账东西讯他一讯,看他下次还敢胡闹呢!”说完了这几句话,就踱进刑名老夫子的房间去。
第8章